青灯古佛之下一位素衣少女孑然而立,秀美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上,遮住了她低垂的眼眸,也遮住了她凄婉的面容,手执一轻巧的木槌不紧不缓地敲打着身前的木鱼,嘴唇上下翕动正念念有词: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娑竭罗龙宫,与八千大比丘众、三万二千菩萨摩诃萨俱。尔时,世尊告龙王言:一切众生心想异故,造业亦异,由是故有诸趣轮转……”声音轻缓徐徐,淡然无波。谁知少女手上的木槌忽然“砰”的一声将木鱼敲成七八片碎木,她见状秀眉微蹙,挥袖将破木鱼扫落一旁,复又取出一个木鱼重新敲了起来。
此时,由她身后传来一声轻叹:
“女施主何苦如此?”
少女娥眉低转,回身施礼:
“若大师一日不允小女子出家,小女子便日日如此!”
少女之后站着一位颇有年纪的老僧人,白眉低垂,眼含慈悲,老僧人听她如此说,又劝说道:
“老衲早说过,女施主面相中福寿双盈,是尘世中少有的圆满之相,女施主并不在佛门之内,佛家常言只渡有缘人便是为此。”
少女闻言低声叹道:
“福寿双盈哪及得上他一眼一眉……”
老僧也徐徐说道:
“情之为物,岂是避归佛门就能了算的?”
少女言道:
“避归佛门虽一时不能忘怀,但天长日久必然能沉心禅经,不问俗世,不忆旧思,甘心苦守青灯佛典,诵念经文,如此岂不就是佛家说的有缘人吗?”
老僧白眉轻颤,双手合十说道:
“有人能一夜忘之,欣然另作嫁娶,而有人却一世不忘,纵天资聪颖,博闻强识亦不能忘却半分,虽苦守佛前数十年,也不免郁郁而终,一生不得解脱。女施主是前者还是后者?”
少女闻一滞,心中暗暗低忖:“十年前便不曾忘他,如今年岁长了,又如何能忘得了他,日后十年、二十年抑或几十年,我真能忘了他吗?”她此刻虽口念佛经,其实心乱如麻,木鱼已经被她敲坏一堆,烦乱的心思却丝毫未减。
老僧又说道:
“老衲所说之人并非旁人,就是老衲恩师白云禅师,当年他为情遁入佛门,几十年下来并未将心上人忘下半分,直到十多年前他圆寂之时也都未曾豁然。”
少女不禁抬首问道:
“如白云禅师这般奇人竟也有此等烦恼?”
老僧追思先师,枯木一般的面容上露出些微落寞,寂然不语。少女心头一惊,连忙说道:
“小女子失礼了,还望大师莫怪。”
老僧人闻言微微笑了笑,便转身于一旁坐下,手执一串佛珠默念佛经。而少女心中杂乱,再无心去念那佛经,敲那木鱼,遂起身向老僧施礼,而后慢慢地走去山洞。
少女出了山洞后,独自一人在山间野路上徐徐慢走,心中想的却是那人俊雅的面容,这两个多月来那人的面容总是这般依依不饶地撞入脑中,纵使她敲碎多少个木鱼,念上多少本经书都是枉然。此时天方大雪,山岭峰间尽是一片素银,茫茫白雪间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山、哪里又是地,少女所行之处是片松林,白雪挂在松树之上有如梨花乱开,缤纷满目。然则这些景致都入不了少女的眼里心间,有飘落的雪沾在肩头上她也恍若未觉,只在山路上留下一行细碎的脚印。
少女正往山下走时,由打山下上来了两个女子,前面那人一袭素净的白缎衣衫,在这片山雪松林之中更显得高贵清华,她面蒙白纱,露出一双清亮而又不失睿智的眼眸,只淡淡一瞥竟使得少女有种自惭形秽之感,而在这白衣女子身后的却一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妇人背上挂着一柄单刀,亦步亦趋地跟在白衣女子身后。
少女在这五台山上两月有余从未见过其他女子,此时见了这般风华绝代的女子有些微微惊讶,遂冲那白衣女子微笑点头。那白衣女子也向她微微点头回礼,而后三人便擦身而过。少女不禁回头再去瞧那白衣女子,只觉她在这如梦似幻的雪松之间就如一位谪世仙子,一步一踏间尽是让人不得不仰视的绝世姿容,尽管白衣女子白纱蒙面,但少女已能断定她白纱之下定也是倾尽天下人的容貌。少女惊叹之余却也暗自忖度:“这白衣人是什么人,竟有这般气势……我却还有些闲心管别人,真是好笑……”她想到此处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下山去了。
就在少女转身之后,那上山的二人却回身望向她,那妇人说道:
“小姐,这少女好像是风墨俭的后辈,只是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儿跑这和尚山上来做什么?”
白衣女子轻声笑道:
“做什么?无非两件事,其一,风墨俭的儿子做了和尚,她来瞧她爹,其二,她的情郎做了和尚,她来瞧情郎。可笑天下人,自以为做了和尚便不必去管先前做下的蠢事了吗?”她说着说着忽然停住身子,不再往前走。
那妇人见她停住便问道:
“小姐,咱们不去山上赏雪了吗?”
白衣女子望着远处的山峦,皱着眉说道:
“算了,不去了,虽说以前在谷中的时候少见大雪,现在看来却也没几分兴趣了,去文殊院吧,那里也有好些年没去了。”
妇人躬身说道:
“是。”二人便由此换路,往五台山文殊院的方向走去。
而五台山文殊院前,众僧人正忙着扫除山寺内的积雪,只有两人不在扫雪,一个红脸老僧正捉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沙弥猛打,口中骂道:
“你这小秃驴,才三天没打就这般没大没小、没轻没重!”
这红脸老僧正是五台山道嗔,而他手中捉住的小沙弥是小和尚一禅。原来这一大早下了一场大雪,小秃驴一禅天没亮就早早的起来了,他去院中兜了一大捧雪,又仗着自己轻功高明,来到师兄们的禅房内,将雪尽数丢进他们的被窝里,惹来禅房中一阵鸡飞狗跳,他则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一禅平素恼怒道嗔老是责打他,待捉弄完师兄们后他又蹑手蹑脚地钻进道嗔的禅房内,本想故技重施,谁知道嗔武功高过他太多,他甫一进房道嗔便知道了,见到他兜在僧袍里的雪团后更是怒不可遏,当即捉住他就是一通猛打,打得他唉唉直叫。一禅脱了道嗔的手底下便往外跑,跑到禅房门口的时候他随手捏起一个雪团冲道嗔打去,口中还叫道:
“打你这老秃驴!”
道嗔自然是怒上加怒,撩起单衣就要追一禅,谁知刚推开门时又一枚雪团打到脸前,他随手一挥将雪团打飞,但他盛怒之下没顾忌力道,这一挥手登时将禅门打了个粉碎,屋顶上的白雪哗啦啦地浇了他一头。一禅大笑着往远处跑去,而道嗔自然不会让他逃掉,就在这文殊院山门之处一把逮住一禅,按在膝盖上又是一通猛打,这次自然比禅房那次要疼得多,直打得一禅嚎啕大哭,鼻涕泡都出来了。
而白衣女子和妇人正在此时到了文殊院前,白衣女子看见一禅被打得凄惨不由得眉头直皱,她身旁的妇人心领神会,捏起一团雪抖手向道嗔打去。道嗔听见风声,伸手要去接,谁知那雪团到了他近前突然间暴开,饶是他闪得快,还是被打在脸上许多,而他手中的一禅见状登时哈哈大笑起来,也顾不得一管清鼻涕正自他脸上往下淌兀自大笑不止。
道嗔一把将一禅丢在雪地里,抬头瞪视那妇人:
“兀那婆子,为何戏耍老衲?”
那妇人怒道:
“枉你出家多年,只晓得打小和尚吗?”
道嗔想起一禅小秃驴的种种胡闹,更为恼怒,却也不去辩解,只叫道:
“老衲自己责罚弟子也轮得到你一个俗世中人插嘴?”
妇人冷笑道:
“嘿!和尚,老婆子这些年性子平淡了,若搁在往年,老婆子一把火烧了你和尚寺!”
道嗔大怒:
“你且烧一个看!”
妇人也是面如寒霜,将倒挂在背上的单刀陡然抽出,猛得向道嗔掷去。道嗔见她竟然将单刀当作飞刀一般掷出,心头有些微微惊愕:“这婆子失心疯了?随身的兵器就这么丢出去了吗?”他侧身避过飞刀,正要出言责骂那妇人出手伤人,却听得身后风起,那柄单刀竟又飞旋了回来。道嗔惊慌之际连忙躲闪,却一时不慎被单刀将僧袍扯开,露出腋下大片横肉。
白衣女子见状顿时掩面笑骂道:
“你这出手真是没轻没重。”
那妇人收回单刀,也捂着嘴笑道:
“哪个晓得他只穿了单衣就出来了。”
她二人不知道嗔着急捉拿一禅,是以出门的时候并未多穿,只将一件单衣胡乱套在身上,好在他内力深厚也不怕这天寒地冻,却不知在这妇人手底下竟然出了丑。道嗔又惊又怒,伸手将单衣穿好便猱身而前与那妇人斗在一处。
道嗔和这妇人俱是内力深厚、招式绝妙之高手,此刻二人一旦对上,当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一时间斗得不可开交。转眼间百余招过去了,谁也不曾占得半分便宜,而围观的人却不在少数了,有不少扫雪的僧人也纷纷前来瞧看,都觉是道字辈师祖出手,这一场打斗自是不能错过。
白衣女子看到此处眉头微微皱起,轻声说道:
“二十一式云霞掌虽然绝妙,但也因人而异,道嗔性躁好怒,这一路掌法下来定然攻多守少,招式上大气有余,精细不足,譬如他这一招白云苍狗,本是虚招于前,实攻你肘腋肋下,但在他使来却是虚变为实,实则变无,这便大大有悖于此招的绝妙用意,如此你只须旋刀切他右踝之上三分,他便避无可避!”
她这几句话轻声细语说来,却透过一众僧人的叫好声尽数传入打斗的两人耳中,那妇人素来敬服她武功卓绝,听了她此话想也没想直接切上道嗔右踝之上三分,而道嗔却是心中惊愕:“这白衣女子是何许人?竟然能将我师门武功看得这般透彻,还随口说出解法,嘿嘿!老衲偏不遂你心意!”他想到这里猛然将右腿收回,又趁妇人俯身出刀之际双手直压她肩头。他却不知妇人这俯身一刀正合她刀法中的一招“劳燕分飞”,她本是鸳鸯双刀,此时单刀来切道嗔脚踝,另一只手掌却扫向他渊腋、极泉二穴,这一掌来得极快,而道嗔双掌压向妇人肩膀刚好将他自己的空门白白送给了人家,等他察觉出不对时已经为时已晚。只听一阵裂帛声,道嗔的僧破由腋下被划开,上下断作两截,在寒风中呼啦啦乱飘,一时间好不狼狈。
那妇人却也不再追进,只冷笑道:
“亏得你躲得快,否则老婆子这一掌便要了你半条命!”
早有僧人上前给道嗔披上衣衫,待掩住了周身的尴尬之后,道嗔才怒视那白衣女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衣女子掩嘴轻笑:
“我是什么人?道嗔小秃驴可是不认得我了?”
道嗔闻言骇然大惊,这天底下如此叫他的只有一个人,而那人远在天外,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他正惊愕之时,和尚堆里散开一条路,由不远处走来三位年老的僧人,当前一个僧人白眉低敛,双手合十说道:
“凤施主大驾光临,小寺蓬荜生辉!”正是道明携道圆、道性赶来,他们身后则是一心等四僧。
白衣女子扫了一眼道明等人,问道:
“道坚呢?怎么不见他出来?”
道明说道:
“道坚师兄正在闭关修禅,并不知凤谷主到来。”
白衣女子微微冷笑:
“呵!五十年前他便是遣道坚以如此说辞来拦住我,如今他死了,他的大徒弟竟也学起他的花招了!”她出口轻挑,将道字辈诸僧都不曾放在眼中,那些方字辈和一字辈的僧人闻言俱是怒形于色,若非碍于寺中长老在场,他们这些年轻的僧人早已破口骂了起来。
道明诸人闻言均是心头一颤,都想起了五十年前那个只身单剑闯上五台山的小姑娘,当年合他们师兄弟几人也不是那小姑娘的敌手,而那小姑娘不过年方及笄,正天真娇蛮之时,一人就将五台山搅了个天翻地覆。道明诸人想及此处时都不由得暗暗头疼:“当年她已是无法无天,此时武功自是更胜当初许多,这五台山上更没人能拦住她了!”这一节只有道字辈诸僧知道,其他年纪稍不足的僧人都不知道其中原委,只道来人是吃了熊心豹胆前来闹事。
一心稍稍瞧出些眉目,上前说道:
“敢问前辈可是凤翔谷大谷主凤白华凤前辈?”此言一出,在场僧人除了道字辈诸僧皆是惊骇不已。
那白衣女子微微笑道:
“你这小和尚倒有些见识!”
一心躬身施礼,说道:
“若非凤谷主头上凤钗,贫僧也不敢妄言。”
凤白华将头上的凤钗微微扶正,低声骂道:
“若非巧儿那疯丫头不服管教,这些年我也不必再戴着这劳什子!”
道字辈诸僧闻言俱是一脸的不以为然,都暗道:
“说别人是疯丫头,何不瞧瞧你自己!”
凤白华将面色一整,说道:
“你们只须告诉我白云葬在何处即可,切不可胡说蒙我!”
道明诸人皆是一脸怒色,白云禅师在他们师兄弟心中犹如神佛一般,岂容他人出口不逊,道嗔直接骂道:
“五台山下,岂容尔等撒野!”
凤白华斜睨了他一眼,徐徐说道:
“这五台山我也不是第一次来撒野了,你待怎样!?”
道嗔闻言不由得一滞,说不出半句话来。一心见两边都有些僵,随即说道:
“五台山新降瑞雪,文殊院中景色正怡然动人,凤谷主远道而来,何不进寺中观赏一二,容小寺略做斋食以待贵客?”
凤白华眼光一转,落在一心身上,轻声笑道:
“好个精明的小和尚,你是哪个秃驴的弟子?”
一心明白她是在责问自己没辈分说话,便双手合十,说道:
“贫僧师从佛祖如来,佛祖视天下众生平等,天下众生如牛马畜生一般,佛祖亦可为秃驴降世,解众生之苦,平万世之怨。”
凤白华听他这话中隐含嘲讽,不由得面色微寒: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和尚!你的师门长辈尽在此处,也由着你胡说?!”
一心微笑道:
“贫僧忝为文殊院方丈,自然凡事要担待一二,若言辞之上稍有冒犯,还望凤谷主见谅。”
凤白华闻言稍稍愣住:
“你是方丈?那道坚呢?就算道坚死了也轮不到你来做方丈,也该是方闻那小秃驴来做,怎么会由着你一个小娃娃胡来?”
道明说道:
“此为道坚师兄法旨,而一心沉稳持重,也深得寺中诸人钦佩,故道坚师兄闭关之后一心便为五台山文殊院方丈主持,此事千真万确!”
凤白华掩嘴轻笑:
“这道坚是老糊涂了,挑这么个生嫩的小辈作主持,岂不是惹人笑话?”
她说话之际,身形骤然而起,最后一字时她已经在一心身侧,右手轻轻巧巧地将一心手中的佛珠抢在手中,而众人只觉眼前白衣飘飘,等再明白过来的时候凤白华已经落回原处,手中把玩着一心的那串佛珠。道明等人还能瞧清她来抢过一心佛珠,而那些小字辈的僧人只是觉着眼前白影一晃,连凤白华身形有没有动过都不敢肯定。
凤白华轻笑道:
“小和尚,你这武功比之道坚可是差远了,他让你来作主持可放得下心?”
一心见佛珠被抢,背上登时冒出一层冷汗,心道:“若她有半分恶意,只须轻轻一指,我岂有命在?”但他素来心智沉稳遇事不慌,心中一转已有应对之策,徐徐说道:
“贫僧若能在凤谷主手下走个三招两式,也算得贫僧造化,然则贫僧虽忝为主持,但到底是寺中三代弟子,武功比不得师祖出神入化,而凤谷主是武林高人,更与贫僧师祖相识,贫僧更不敢多有不敬。”他这话说起来恭恭敬敬,却暗地里讽刺凤白华不顾身份动手欺负一个小辈。
凤白华闻言不由得笑道:
“小和尚只会逞口舌之快吗?不显露些本领是不能算的!”说着,她甩手将佛珠又冲他丢了回去,一心身侧的道明见佛珠来势凶狠,便想出手将佛珠挡住,谁知他看准佛珠要抓时,那佛珠竟然绕过他的手腕仍是冲一心打去。一心早料到她会将佛珠丢回,但见到佛珠竟躲过道明阻挡时也不禁暗暗惊心,随即将五行水劲凝在双掌之上去接那串佛珠,好在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正合他此时接佛珠的情状,虽佛珠上带的劲力将他震得几乎站不住脚,但到底是接在手中了。凤白华没想到他居然接住了,不由得重新打量了下这个青年和尚,见他面如古镜,善酌时而动,因人而不同,她心中也不由得激赏:“好个精明的小和尚!”
正当此时,远处传来是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一心听见了这声佛号登时松了一口气,默默垂立在道明身侧,而一众大小和尚也纷纷躬身施礼,等那人到来。凤白华凝目望去,只见由远处山道上奔来一个身影,那人身如轻云,一步就是几丈远,只几个呼吸间就来到众僧人之前。
凤白华见了来人,冷笑道:
“怎么?你不是在闭关吗?怎么又出来了?”
来人正是五台山道坚,他看了一眼周围的僧人,徐徐说道:
“道明、一心你们散去吧,凤施主并无恶意。”
凤白华闻言眉头一挑:
“你怎知我没有恶意?我正要烧了你的和尚庙呢!”
道坚微笑道:
“凤施主不过是想要祭奠一下老衲师尊,又怎会烧了师尊的徒子徒孙呢?”
凤白华也笑道:
“老和尚到底是老成精了,当年可是怒气冲天呢!”
道坚双手合十,说道:
“阿弥陀佛,旧时荒唐事,凤施主休要再提,凤施主且随老衲来。”
言罢,他便当先而走,凤白华却转眼冲道嗔笑道:
“道嗔小秃驴,现在可记得我是谁了?”
道嗔早想起她就是当年那个魔星,此刻见她如此说,他不由得头皮阵阵发麻,恨恨地说道:
“小妖女,原来你还没死!”
他这话被道坚听见了,道坚出言斥责道:
“道嗔,不可口出恶言,你在藏经阁才两月怎么就出来了?”
道嗔闻言心中恼怒:“若非这小妖女,师兄也不会记起那三月藏经阁的罚期,这小妖女着实可恨的紧!”他心中虽如此想,但道坚早有言在先,他也只得躬身说道:
“谨遵师兄法旨!”
凤白华则轻笑两声便随着道坚一同离去了。
道坚领着凤白华来到一处佛塔前,他自己躬身向佛塔拜了又拜,神态十分恭敬。凤白华走上前去,抬头仰望这座几丈高的佛塔,喃喃说道:
“七十年前谁人不识游龙剑客,谁人不钦佩他侠义无双,谁人不叹服他武功卓绝,谁人不敬畏他威名赫赫,可如今一座泥塔就将他掩住了,真是可笑!”
道坚双手合十,说道:
“三千大世界中,人如草木丘壑,名为何者?不过短短数字,寥寥片言,时过境迁之后,草木依旧,丘壑固然,这些在师尊眼中早已看穿。”
凤白华冷笑道:
“好个佛门高僧!好个白云禅师!”
道坚闻言叹道:
“凤施主心中一结,这几十年还未能解开吗?”
凤白华面色骤寒,说道:
“我这一生的孤苦,多半由他所赐,这结能解得开吗?”
道坚默然不语,凤白华轻轻叹道:
“你一生追随于他,先前为主仆,后来做师徒,他对当年之事可曾后悔过?”
道坚徐徐说道:
“当年之事,他们三人皆有误会,凤谷主行事不依常理,师尊事后也颇为惊愕,但错事已成,师尊也只得去谷中照料你们母女,可后来终究瞒不过莫女侠,三人不欢而散,而后师尊便来了五台山,莫女侠也隐迹山林,此种……”
凤白华厉声喝道:
“我只问你他有没有后悔!你休要再说我娘亲行事乖张!”
道坚从怀中取出一串佛珠递给凤白华,缓缓说道:
“这串佛珠是师尊当年甫出家为僧时亲刻的,师尊终其一生都将这串佛珠随身带着,现在留给你也算得是物归其主了。”
凤白华接过佛珠,只见佛珠上刻得并不是佛言,而是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白华”二字,她心头不由得一颤,泪珠簌簌地从眼中落下,口中却硬声说道:
“既然他心中有我,为何当年我上山的时候不肯认我?连听说娘亲病逝时他都不曾眨一眨眼皮!”
道坚叹道:
“那日见了你后,师尊心神震荡,一回到禅房便走火入魔,几乎要了他的性命,后来师尊又不顾伤重去了凤翔谷祭拜凤谷主,这一前一后却并未让你知晓。”
凤白华忽然醒悟:
“他这么做,原来就是要我记恨他一辈子!”
二人默立在佛塔前良久,直至天色渐晚时,凤白华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道坚和尚,原来你也这般苍老了。”
道坚闻言知她心结已解,也笑道:
“和尚已如朽木,堪堪待毙而已,自不如凤施主风华绝代。”
凤白华扯下遮面的白纱,说道:
“不过是凤翔谷内功别于他处,才使得我形如老妖精一般。”
道坚见她白纱之下容貌就如三十岁许的倾城丽人,风姿绰约更胜世间女子许多,旁人若见了万料不到她年岁已然不小。凤白华则上下打量着道坚,皱着眉头说道:
“你最近同什么高手过招了吗?难怪你要闭关,原来是受了些内伤,是什么人打伤你的?这样的人在世上可不多!”
道坚微笑道:
“不过是练功时岔了真气,没什么大碍!”
凤白华狐疑地看了看他,又说道:
“今年五六月间,我去了趟罗浮山,没想到连莫阿姨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
道坚闻言一惊:
“云台大师圆寂了?”
凤白华黯然说道:
“她自知大限将至,遂出言遣走了女弟子,之后便一个人于禅房内坐化了。”
道坚连连诵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凤白华若有担忧地望着他,缓缓说道:
“如今他们三人尽都离世,在世之人只有你算得上我的长辈,你的伤势切不可瞒我!”
道坚却笑道:
“也不只我一人,还有一人在世。”
凤白华知他说的是谁,登时叫道:
“那糟老头儿可算不得我的长辈……”话没说完,她已经笑了起来。
道坚也笑道:
“前些日子,他将一个少女托老衲照拂,说是这几日就来领人。”
凤白华笑道:
“原来那风家的小女孩儿是他领来的!”
道坚讶道:
“原来你已经见过她了,风小施主也是为情所困,要出家为尼,老衲劝她两月余,她仍是不肯听。”
凤白华闻言冷笑道:
“都怪你们这些臭和尚,惹得天下人都来佛门避祸!”
道坚微微笑着,并不理会她冷嘲热讽,说道:
“两月前老衲曾见过云台大师的女弟子,颇有乃师当年风采。”
凤白华笑道:
“竟有这种事?我倒也想见见了!”
道坚说道:
“想见她也不难,只须打听一人下落就好。”
凤白华见他卖关子,便问道:
“什么人?”
道坚缓缓说道:
“无明的弟子林风!”
凤白华闻言微微沉吟道:
“可是现下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林风?”
道坚点头说道:
“不错,正是那个孩子。”
凤白华笑道:
“前几日白露飞书回谷,还称赞过这孩子品行端良,听你的口气你似乎见过这孩子,这孩子究竟有什么蹊跷,你要拿莫阿姨的女弟子来引我的话?”
道坚见心计被识破,便双手合十笑道:
“阿弥陀佛,凤施主聪慧过人,老衲这点心机自然瞒不过。”
他顿了顿,又问道:
“凤施主可曾见过师尊年轻时候的画像?”
凤白华叹道:
“娘亲在世的时候就是日日守着他的画像,但娘亲宝贝的很,谷中之人只有我偷偷瞧过,那时白露年岁尚小,更记不得这些旧事,后来娘亲过世时,吩咐我为她建一座密室,将她和画像都葬在里面……”
她猛然间将目光扫向道坚:
“和尚!你问这事做什么?!”
道坚双目中精光微闪:
“那叫林风的孩子和师尊年轻时的模样一般无二!”
凤白华闻言惨然一笑:
“你不要这般望着我,我只有一个女儿,二十年前就死了,那林风并不是我的孙儿,在这世间也再无他的血脉了!”
道坚闻言默然半晌,才轻轻叹道:
“生生苦苦,缘尽缘灭,老衲还是看不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言罢,缓缓转身离去。
凤白华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心头不由得一酸:“道坚和尚,今日一别,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此时天色已微微发暗,斜阳夕照下凤白华枯立的身形显得尤为的孤寂和落寞,而她周身上下偏又生出一种孤傲之气,如崖顶孤鹤又如云上鸾凤,总是那般不落凡尘。
“小姐,是要在这里待几日还是现在就走?”是那随凤白华一起的妇人见天色渐晚出言提醒。
凤白华闻言淡淡地说道:
“走吧,看也看过了,问也问过了,既然不恨了……也就没牵挂了。”说完便转山下山去了。
二人刚走到山下时,就见不远处奔来一个飞快的人影,那来人不过片刻便来到凤白华身前,俯身施礼,焦急地说道:
“大谷主,巧儿偷跑出谷了!”
凤白华闻言轻声笑道:
“她早晚必会逃出谷的,你不必这般焦急。”
那人却仍是一脸焦急地说道:
“可是……可是她将醉红颜和……”
凤白华听到此处脸色猛然一变,厉声问道:
“绿漪,她将什么偷走了?你仔细说来!”
这名叫绿漪的女子被她的盛怒吓得几乎软倒在地上,只磕磕巴巴地低声说道:
“醉红颜和……燕双……飞……”她说起燕双…飞时,白皙的脸色微微染霞,有些羞红。
凤白华闻言勃然大怒:
“这疯丫头真是无法无天!孙嬷嬷,你和绿漪一起去找白露,让她务必在那疯丫头做出蠢事前将她抓回谷中!”
这孙嬷嬷便是与凤白华一起的老妇,她闻言随即躬身说道:
“是,老身这就去!”
旁边的绿漪却又低声说道:
“巧儿……巧儿还闯了老谷主的密室……也不知……”
凤白华更为惊怒:
“竟有这等事!这疯丫头!哼!难怪她要盗醉红颜和燕双…飞,原来是去过了密室!孙嬷嬷、绿漪,你们去同何白露说,若她不能将巧儿捉回谷中,她也不必回谷了!”言罢,她身形一展,飞纵而去!
孙嬷嬷和绿漪从未见过如此盛怒的凤白华,都兀自有些畏惧。绿漪在凤白华走后才松了一口,轻声问道:
“孙嬷嬷,那燕双…飞真是……真是那般用处吗?”
孙嬷嬷斥道:
“不要胡思乱想,赶紧找到二谷主要紧!”绿漪只红着脸干笑了两声,便不敢再问。
就在凤白华走后没几日,五台山上又来了一人,这人五短身材,手中抱着一个酒坛,不时仰面喝一口,走路时两步一斜三步一歪,想是喝得不少。他去的却不是文殊院,而是悟性崖三心洞,跌跌撞撞地走进洞里时就见一位素衣少女和一位枯瘦的老僧静坐在石佛之前,而那二人也并未在意他的到来。他将身子转到老僧身前,拧着粗短的眉毛,说道:
“灵修,师叔来了,你好歹也站起身来将就下礼数吧!”
那老僧仅抬头瞧了他一眼,便又垂首诵经。他见老僧不搭理,便又转向素衣少女那边,说道:
“小姑娘,前些日子老头子说的话你可曾想过?老头子从未收过弟子,你来做老头子的开山大弟子如何?”
素衣少女闻言冲他微微笑了笑,遂即如那老僧一般垂首诵经。他讨了个没趣,一个人气呼呼地坐在石佛脚下喝酒。这石佛前的三人便是皮端、道坚和风铃。
待皮端酒坛中所剩无几的时候,道坚忽然说道:
“云台大师圆寂了。”
皮端猛然间一愣:
“你说什么?!”
道坚双目微阖,缓缓说道:
“莫女侠过世了。”
皮端忽的将酒坛摔在地上,叫道:
“你胡说!你整日在这五台山念经,怎么会知道罗浮山上的事?!”
道坚不理他又叫又跳,只慢慢说道:
“此事不假,前几日凤施主访山,将云台大师之事说与老衲听的。”
皮端闻言怔然:
“凤丫头来过了?她可还记恨师兄?”
道坚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凤施主已然彻悟,师尊之事她已经放下了。”
皮端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就好,这就好,她到底也上了年纪,没当年那般莽撞了。”
他忽然话锋一转,沉声问道:
“你方才说莫女侠的事可是千真万确的?”
道坚沉目不语,皮端见状心中登时凉了一截,默然许久才叹道:
“当年三位奇绝人物如今都已殁世,唯有我这半妖的老不死还苟活人间……”他说完又要抓身边的酒坛,却兀自忘了方才他一惊之下早已将酒坛摔碎,这满腹的伤憾只能生生吞下。
道坚见他神情凄怆,怕他伤神伤身,便问道:
“你此番远去江南,可曾了却你心头的执念?”
皮端闻言大笑一声,说道:
“不就是一枚小小的太玄令嘛!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了,若再执着,要被你小瞧了!”
道坚微笑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皮端又道:
“但我不能立时就辞了他的玄炎令主之位,我曾听教中青木令主说他们正在追杀那叫林风的少年,我还要想法救他一救!”
一直默然不语的风铃闻言忽然叫道:
“他们在追杀哥哥?”
皮端见她说话,笑道:
“小丫头,听见情郎的消息就将老头子忘了?”
风铃一听见林风有危险,哪还顾得皮端取笑,急切地问道:
“那我哥哥现在如何?被他们追到了吗?”
皮端见她着急便也不再取笑她,说道:
“现下青木令主还没他的消息,只在到处乱找,但教中势力广大,日子久了怕是对他不利,我此刻来五台山一来是接你,省得你在这里做了尼姑,二来便是去寻那小子。”
风铃哪里还有心思去念什么经文,毅然说道:
“晚辈随你去找哥哥!”
皮端大笑道:
“这才是好姑娘!咱们现在就走,可别让那青木令主得逞!”
风铃听出他话中的调侃,俏脸上微微升起红晕,又向道坚深深一揖,恭敬地说道:
“这两月间晚辈多有叨扰,还望大师莫怪。”
道坚双手合十,微笑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皮端也斜看了一眼道坚,问道:
“灵修,前几日凤丫头来的时候,你可曾问过她林风的事?”
道坚闻言缓缓摇头说道:
“她说不是。”
皮端心头微沉,旋即笑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老头子救定他了!”
他转身要走,忽然又顿住,沉声说道:
“灵修,你的内伤颇重,千万不可小视!”
道坚微微笑道:
“多谢师叔关怀!”
皮端闻言冷哼一声,大步迈出三心洞,而风铃又向道坚施了一礼才匆匆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