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使团走后,孙耒亲自去了一趟福州布政使司。
这次会面比他预料的还要糟糕,布政使对于他和宗法天之间的争夺有耳闻,但是却没有向着他,而是说,你手下的生意那么多,让一点给宗法天也没什么大不了。
孙耒算是彻底看出来了这些当官的心思,他不知道宗法天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让这些当官的一边倒的向他说话。
看来当官的是靠不住了,那就靠我自己。
转眼已经入冬,年关将近,这是宗法天和孙耒最忙的时候,也是整个福建官场最忙的时候。
宗法天忙着各处打点送礼,孙耒忙着查看核对这一年的账务流水,对于宗法天,好像不再放在心上,看上去确实是情愿把丝绸生意让给了他。
经过一场小闹剧后,泉州似乎又回到了“夜笋冻,白肉粽,师父两头吃不穷”的稳定局面。
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这平静只是暂时的表面现象,终究会有翻江倒海的那一天。
宗法天每天早出晚归,宗正每天除了练武,就是陪母亲说话,偶尔也出去玩玩,宗兴待不住,整天不着家,不过宗法天也几乎不问,他每次回来也只关心关心许瓶儿母子。
这是许瓶儿和宗正在泉州过的第一个年。
其实他们在这住了大半年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只不过家乡远在几千里之外,心里难免空落落的。
尤其是宗正,十来岁的年纪,但已经让他有了漂泊之感。
他常常一个人晚上趴在窗口望月亮,京城我住了六七年,青阳县住了四五年,现在又到了泉州,我能在泉州住多久呢?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又是哪呢?
府里虽然人人对他恭敬,叫他一声“大少爷”,但是宗正心里从来没有把这些人当成自己人,他也看出,宗兴这个弟弟对他只是表面上的尊敬,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孩,心思远比他还多,只是伪装得好。
泉州的冬天很暖和,要是不刮风的话,这里更不会下雪,在宗正的印象中,京城和青阳县是会下雪,会结冰的。
在这里住得越久,宗正就越是想念青阳县里那一座小院,想念那个叫曹平安的弟弟,想念那个叫曹文远的父亲。
许瓶儿又何尝不想,只是她知道往后余生再也不会见到曹文远父子了。
她请了一个佛龛在家,日夜供奉,宗法天本不喜欢在家里烧香拜佛,但许瓶儿坚持要请,就单给她一间房屋供奉。
许瓶儿每天烧香叩首,祈祷曹文远父子,和宗正能够平平安安。
自从她请了佛龛之后,每天在佛堂的时候居多,宗法天晚上一睡觉就能闻到她身上的檀香味。
“这不是一个女人身上该有的味道!”终于有一天晚上,宗法天忍不住这样说。
第二天,他就让人给许瓶儿拿来了许多脂粉,这些脂粉有江南产的,也有海外购来的,可许瓶儿一样也不用,每天都是素面朝天,弄得宗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一度怀疑夫人要出家当尼姑。
来年,泉州城的平静终于要伴随着琉球使团的到来而被打破。
丰康吉大使给宗法天带来一个消息,称霸于满剌加的海外大盗陈祖义,被郑和的船队歼灭。
具体的经过如何,丰康吉不是很清楚,但结果就是这么个结果。
这对宗法天来说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简直天助我也!
这也更加让他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合天意的。
对于孙耒来说,这个消息可是五雷轰顶了。
震惊,不信,然后就是愤怒。
这股怒火连麻生凉子也没有给泄尽,继而发在了家里的下人身上。
杜昌平走进屋时,看到孙耒面前跪着一排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头埋在双臂之中,身躯不住颤抖,地上一堆摔碎的瓷器,显然孙耒刚刚发了一场大火。
他见杜昌平来了,挥挥手,这些下人如获新生般退了出去。
“你都知道了吧!”孙耒一屁股坐在那张沙发上,柔软的垫子也没能让他感到舒适,反而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我都知道了,陈老大没了,是郑和干的。”
“那你知不知道陈老大没了,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们将有一半的货要压在手里。”
“哼!”孙耒一怒之下,又把手里那只土耳其贡瓷杯子摔了出去,粉碎得就像杜昌平不忍的心。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眼下最可怕的是,郑和知不知道我们的事情,或者说,陈老大有没有供出那些走私品的上家是谁。”杜昌平的头脑很冷静,他知道现在情况危急,但越危急的时刻,越不能乱,否则就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孙耒愤怒的面色一下子变了,转而代之的是担忧和恐惧。
“应该不会吧,我们每次送去的货陈老大不出半年就能给卖完了,就算郑和剿灭了他,也未必就能查抄出我们的货。”
杜昌平道:“但愿如此吧,我们得行动了,不能再让宗法天抢先。”
“不错,是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让他们知道知道,泉州谁说了算!”
杜昌平道:“这些年泉州还算太平,市舶司的仓库虽然是官府的,但那里一向看管得不严,我们的人很容易就可以混进去。”
“好,等琉球使团来了我们就行动,也是时候开一开杀戒了,这件事你亲自去办。”
按照孙耒的计划,他要把市舶司那几间用来存放琉球使团贡品的仓库给点了,把里面的贡品烧个精光。
他要让泉州府和三司衙门看看,得罪我孙耒是什么下场!
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三司怎么按住这件事!
计划顺利的进行。
琉球使团照例在怀远驿歇下,把勘合送往京城核对。
他们的贡品也还是放在市舶司的仓库。
入夜之后,杜昌平带着六十人杀奔市舶司仓库。
市舶司自打设立以来,没出过什么纰漏,几间仓库的看管也没有那么严密,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打贡品的主意?
六间仓库,只有十二人看管。
杜昌平特意等到半夜,那十二人全部睡得和死猪一样,在睡梦中被杜昌平的人扭断脖子。
六间仓库藏身于夜色之中,四周静得出奇。
杜昌平忽然感觉有点冷,不知是为了什么。
“杜哥,我怎么感觉有点不大对劲?”一人走来说道。
杜昌平道:“什么不对劲?”
“说不好,是不是太顺利了?”
杜昌平道:“这里的看管一向不严。”
“可我总觉得……”
杜昌平道:“别耽误时间了,快点干活,待会儿按照原计划撤退。”
于是,他们把准备好的硫磺,硝石,干柴全部搬运过来,六十人分成六队行动,从看管身上搜出仓库钥匙,打开大门。
“吱呀呀”几声过后,六间仓库门都被开启,里面漆黑一团,仿佛一只张开大嘴等待猎物送上门的巨兽。
众人忙着把干柴往里运,杜昌平站在一边指挥,那股寒冷的感觉又来了,这一次来得更急更快。
他准备搓搓手,双掌还未合上,就听六间仓库里齐齐传出呼喊声,很快就变成了惨叫声。
他大惊之下,不知该先去哪一间仓库,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黑夜中突然涌出二十多条黑影,把他包围起来。
这二十多人皆手持火把,一时间杜昌平看得真切,六间仓库里也亮起了火光,他带来的人一个个全被打翻在地。
一瞬间杜昌平如堕冰窖,他什么都明白了。
“宗老板早就算到你们会这么干,我们一早就在这等着你们了。”
一个魁梧的大汉出现在他面前,面带讥笑,正是宗法天手下的熊厉。
杜昌平颓然长叹,为自己,也为孙耒。
熊厉令手下把人全部押出去,然后看了看那些散落一地的硫磺硝石,对手下人道:“把这些东西全部集中在六号仓库,然后点着了。”
那人不解,道:“六号仓库里是琉球进贡的战马啊。”
熊厉道:“我当然知道是战马,这是宗老板的意思,照做就是。”
那人领命而去,不多时,六号仓库里冒起火光,马嘶不止,短暂的骚乱之后,一千匹战马一窝蜂冲出仓库,蹄声如雷,嘶声如潮,受惊后的战马没头没命似的狂奔,迅速消失在了泉州城的大街小巷中。
市舶司提举瞿宽睡梦之中被马鸣惊醒,外面轰隆隆声响,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熊厉再命人拿起锣,一边跑一边敲,扯着嗓子喊:“走水了!走水了!市舶司里面着火了!”
瞿宽一屁股坐起,愣了片刻,抓起衣服就往外跑。
当夜,泉州府,市舶司所有官吏全被惊醒,包括住在驿馆里的琉球使团。
市舶司仓库火光冲天,一千匹战马四散奔逃,蹄声马嘶混合在一起,彻底打碎了泉州城百姓的梦境,一瞬间还以为有人在进攻泉州。
熊厉按照宗法天的计划,带着大部分的手下退走,只留一小部分守在近处,只等瞿宽等人一到,马上提着水桶去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