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宗法天和宗正一起吃了晚饭,宗正问起母亲,宗法天说她有点不舒服,在屋里休息。
宗正也大概明白,母亲的不舒服,只怕不是身体上的,他想去看看,但宗法天让他明天再去,今晚让他母亲先睡一觉,缓缓精神。
父子二人久别重逢,这一顿饭是他们在一起,吃得像样的第一顿饭,宗法天屏退了所有仆人,只有他们爷俩。
他怕宗正吃不惯泉州的菜食,在去青阳县时,就已经吩咐下去,找几个会烧江南菜系的厨子,尤其要会做金陵菜的。
宗正没什么胃口,面对一桌子的佳肴,只挑眼面前的几道菜吃,宗法天给他夹几块肉,他就吃几块,给他舀几口汤,他就喝几口。
“孩子,我怕你吃不惯泉州的菜,这些菜都是江南口味,跟我们从前在京城吃的差不多,你觉得怎么样?”
宗正木然道:“还好。”
宗法天端起一个碟子放在他面前,道:“这个叫笋冻,是泉州独有的美食,里面的土笋和我们之前在京城吃的竹笋片不一样,你尝尝看。”
宗正见那笋冻巴掌大小,晶莹剔透,里面有一小片一小片的土笋,像是琥珀中包裹着的一样。
他觉得奇怪,没有吃,喝了几口汤后就说饱了。
“阿正,你刚刚到这,会有点不习惯,不过不要害怕,我和你娘都在呢,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出门的话,一定要让下人陪着,你不熟悉泉州的路,会走丢了。”
宗法天放下筷子,却听一个孩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父亲,你在吃什么怎么不叫我!”
宗正回头看去,门外跑进来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正是他白天进府见到的那个,宗法天收养的孩子,宗兴。
宗法天道:“阿兴,你怎么来了。”
宗兴直接坐上凳子,看那满桌子菜,眉开眼笑的道:“怎么这些菜我都没见过,是哪里的啊。”
宗法天沉声道:“我在和你大哥吃饭,怎么你见到你大哥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坐下了?”
宗兴灰溜溜的站起来,不情不愿的向宗正叫了声“大哥”,宗正手足无措,也想要站起,宗法天道:“阿正你坐下,他是你弟弟,这是应该的,不能坏了规矩。”
宗兴道:“我现在可以吃了吗?”
宗法天道:“你没有吃饭吗?”
宗兴道:“吃了,不过没有这些看上去好吃。”
宗法天道:“胡说,平常吃的都是一样的,怎么就今天不好吃了。”
宗兴看桌上只有两人的碗筷,显然是没有给他准备,他白天见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哥哥,晚上父亲竟然和他吃饭竟然不叫他,他年龄虽小,但心里也觉得不舒服。
再看父亲沉下来的脸,他知道这是生气的表现,把按在桌上的手有缩了回去,可怜巴巴的坐在那。
宗正道:“我已经吃饱了,让……让弟弟吃吧。”
宗兴叫道:“谁要你让了,我不吃你吃剩下的!”
宗法天喝道:“混账,怎么和你大哥说话的,快给你大哥道歉!”
宗兴噘着嘴,气呼呼的看着宗正,宗正道:“没事……”
宗法天叫来了仆人,道:“把二少爷带回去睡觉。”
宗兴从凳子上跳起来,听见仆人叫了他一声“二少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那句“二少爷”刺耳之极。
仆人要去拉他,被他一掌甩开,道:“我自己会走,不要你跟着!”
宗正吃完饭又被带回了房间,宗法天回房后,看到许瓶儿还在窗户下坐着发呆,送来的饭菜摆在桌上早都凉了,也一口没动。
她听见屋里有了脚步声,只略一侧目,又恢复原样,好像眼前这人根本都不值得她转脖子去看。
“你怎么不吃饭啊,是不是不合胃口,我让人给你重做。”
许瓶儿道:“不用麻烦他们了,我不想吃。”
宗法天笑道:“我还以为你真就不和我说话了呢。”
许瓶儿道:“阿正呢,我想看看他。”
宗法天道:“阿正刚刚吃完饭,已经回房睡觉了。”
许瓶儿道:“我是不能再见他了吗。”
宗法天失笑道:“怎么会,当然可以,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啊,只不过咱们赶了那么多天的路,舟车劳顿,你和阿正都需要休息啊,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我让阿正来给你请安。”
许瓶儿道:“那个女人是谁。”
宗法天道:“哪个女人?”
许瓶儿道:“今天你带我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姑娘,很年轻,很漂亮。”
宗法天道:“哦,她叫妙云,不过你不要误会,我跟她并无男女私情,我把她养在府里另有用处。”
许瓶儿嗤道:“用处,对你来说,我们女人不过就是你拿来用的是吗。”
宗法天自觉失言,道:“瓶儿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那个妙云……”
许瓶儿道:“行了不用跟我解释,我不想听。”
宗法天道:“那好,夜深了,想必你也累了,还是抓紧休息吧。”许瓶儿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双手不禁握在了一起。
宗法天叹道:“瓶儿,我们分别了四年,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初是我不好,你另嫁他人我也不怨你。”
许瓶儿道:“既然你不怨我,为什么还要出现,又为什么还要把我带来这。”
宗法天道:“因为你是我宗法天的妻子,而不是他曹文远的。”
许瓶儿听到“曹文远”三个字,双肩抖了一抖,宗法天道:“我们不能分房睡,让下人知道难免会私下里嚼口舌,传出去那更不好,你睡床上我睡地下。”
次日一早,宗法天果然让宗正来给许瓶儿请安,连同宗兴一起。
宗正见母亲眼眶红肿,眼里满是血丝,形容憔悴,关怀了几句。当着宗兴的面,许瓶儿不好失态,强忍着悲伤和他们说了几句话。
宗兴也跟着叫了声娘,把许瓶儿叫得一愣,宗兴道:“娘你不知道父亲有多想念你们,你们没来的时候,父亲就总把你们挂在嘴边,说什么这几年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受苦了,等你们来了一定加倍对你们好。”
许瓶儿勉强笑道:“是吗。”
其实这些话宗法天确实说过,但不是在嘴巴,而是在心里,更没有当着宗兴的面说过。
宗兴已经看出来,这对新来的母子,将是这个家的第二第三主人,他在家中的地位也要往后挪挪,昨晚父亲对他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从小被父母遗弃,吃百家饭长大,年龄虽小,也习惯了看人脸色,直到被宗法天收养,他本觉得可以从此无忧无虑生活,不用再仰人鼻息,却又偏偏多了个母亲和大哥。
他心里纵然千百个不愿意不舒服,也知道不能再表现出来,否则又会被宗法天责骂。
“我是个孤儿,没爹没娘,是父亲把我带回家的,父亲对我说从今往后我就有娘了,也有哥哥了,我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他年龄本小,说起这番话来当真是天真无邪,一片赤忱,倒把许瓶儿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心里再怨再恨,也不好再对这样一个纯真的孩子冷言冷语,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拉着宗兴的手笑笑。
宗兴又说了几句甜话就退了出去,宗正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安慰母亲,但想来想去,总是绕不开曹文远。
许瓶儿也想说点什么,她发现这个孩子,很多时候比自己这个大人还要坚强。她又是宽慰又是心疼,她怕宗正再这样下去,小小年纪就会养成愤疾忧郁的性格,于性命有害。
于是她强打起精神和宗正说话,也吃了早饭。
“你们娘俩说什么悄悄话呢。”宗法天笑着走来,他知道许瓶儿终于肯吃饭了,心里一块石头也放了下来。
只见四个仆人跟着走进屋,或是抬箱,或是捧盒,放下一堆东西在桌子上。
宗法天挥手让他们退下,笑道:“瓶儿阿正,你们来看看,这些东西都是我给你们准备的。”
许瓶儿抬眼看去,桌上那堆东西闪着珠光宝气,满是金银玉石。
宗法天拿起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红宝石给许瓶儿,道;“这些红宝石都是波斯的东西,是我托番商买来的,你看看怎么样,喜欢吗。”
许瓶儿并不接,看了几眼,这些波斯宝石诡艳动人,比之中土玉石的朴实乳润,确实多了几分异样的诱惑力。
宗正从未见过这么多稀罕的舶来品,除了宝石外,最多的就是金银制品,那些盘子和瓶子形状和中土完全不同,上面掐着金丝,嵌着各种颜色的宝石,堪称琳琅满目。
他目光落在一个透明的盘子上,盘中有一把高脚壶,配了六只杯子。
稀奇的是,这把壶和杯子竟然全是透明的,不见一丝杂色,拿起来放在眼前,可以清楚的看见周围,与肉眼所见无二。
宗法天笑道:“这是玻璃,与咱们中土烧制的琉璃有所不同,他们的这个更透更纯。”
不多时,又有两个仆人抬着一个球状的东西进来,宗法天故作神秘的道:“阿正,你可知这是什么东西?”
宗正见那球被装在一个木架子上,上下各有一端插进了球里,球表面呈暗黄色,像是年代久远的纸张。
而球的表面,用不同颜色画着一块块奇形怪状的图案,每一副图案上都有汉字标注,其中一个最显眼的,就是“明”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