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下了楼,在一张没有屏风围挡的桌子前坐下,寂然的望着门外。
一名女子从马上跳下,上身穿白香云纱衫子,下身黑纱百间裙,丹唇素齿,长发斜扬,绝世佳人,引人注目!没有了年少时的那份烂漫笑靥,却多了一份娴静端庄。
鼻腔不由得一酸,文华低首压了压自己的丑态。
而若烟刚下马,还未进门便感觉心中一紧,她正奇怪,跨过门槛便一眼见到了坐在桌子旁的熟悉身影。
还是那中等身材,但身强体壮。刚毅的脸颊尽显沉稳,眉宇间也写着大气。唯独看向自己眼神皆是柔情,这一点丝毫未变!
若烟提着手中包裹,慢慢走向文华,努力想笑却始终笑不出来。
彼此都没有想到会如此的平凡相遇。
文华站起身,积攒了六年的话如今却不知如何开口。而若烟饶是冰雪聪明,此刻也不知说些什么。
相对无言,世界仿佛定格,两人都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沉思该怎么开口。
方才那个拦住文华的女子走了过来冲着若烟说道:“姐姐,你回来了!怎么样?”她一改先前时的冰冷态度。
若烟对她点了点头。
“太好了!”女子开心笑了起来,她看了文华一眼“姐姐,这个臭男人来找你,还打了我!”
文华尴尬的苦笑一声,对这女子欠身施了一礼。
若烟对那女子笑着解释:“这是我兄长文华,你可不许再胡闹!”
女子吐了吐舌头,转身离开了。
文华看着若烟,若烟也看着文华。许久,许久。
“好久没有回百花村了……兄长可曾回去过?”若烟哽咽着请文华坐下。她后悔没有回百花村看一眼,因为他不敢,不敢去独自面对。
两人也许只能说些有关回忆的话。
文华缓缓坐下,摇了摇头。他自从出了百花村也没有回去,因为回百花村的路很坎坷,他的人生一直在漂泊。
若烟也坐在一条长凳上:“不知当时我们练功的院子里那棵槐树和柳树还在不在……”
文华答道:“没有了……陈伯的墓旁倒是长出了一棵小杨树……”
“别…别说这些了。兄长这几年过的如何?”若烟揉了揉双眼,忍住悲伤,为文华杯中添了些水。
文华轻轻一笑:“有些累了,想回到百花村,再也不出来了!”
文华之所以没有回到百花村,是因为有一件事还没做,因为答应若烟的那件事还没做。
两人多少年没有坐在一起了,短短的六年,却如同一生一世那么长。
文华仰头看向头顶的楼板。
回忆起少年时光。
因为喜欢她,所以喜欢她所有喜欢的东西。
“本来想回去着,但是对你不放心,就来看看……”
若烟看到文华挠头不知所措的样子,心中一热。
她别过头去,文华那少年时期的神采飞扬的面容与此刻成熟的面容渐渐重叠在一处。若烟怎会不知文华的心意?但雪山紫衣客说的没错,他们两个终究不是一路人!但越是如此,若烟心中越是愧疚。想想多年来,自己却从没有为文华做过什么……
文华瞥到桌子上的那个包裹,灰布上面透出点点血迹。他神情微变,指着包裹问道:“这是……?”
“人头,江湖上最出名的采花大盗百叶折花—叶轻被我杀了”若烟说此话时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相反的声音却有些冷。
杀人不是像家常便饭那般简单,投军西北参加过战争的文华对此深有体会,但是若烟一个女子似乎表现得比他还要坚强。
文华面色陡然间黯了下来,若烟果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若烟了。她为了祥云剑杀了人,尽管杀的是坏人。
看着眼前这位至亲,文华曾幻想过去面对的无数场景,然而都没有此时这么心痛。
“何必呢?我如今习得一身武艺,我可以去帮你找那祥云剑……”文华皱着眉头看向若烟。
若烟站起身将身体背过去,文华的劝说早已影响不到她的心意已决。这心意已决是在什么时候呢?是在若烟孤身踏出程府的大门时。
“必须如此!”若烟坚定地说道。
摆在若烟面前的两条路:一条,处处依靠他人。然而哪里依靠的到?第二条,凭借自己,找回祥云剑、弄清父亲的事情。
“既然两条路只能选择一条,不如就此分道扬镳!”这句话是若烟对文华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其实两人在写信之时,便已经斩却了往日之情。
文华摸了摸那把碧剑山庄与同炉而出的宝剑‘锦’,又看了看若烟腰间那把宝剑‘缎’,久久不语。
反正已看到了若烟最后一眼。他索性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人生就是这样,不会说没了谁就不行。只不过两方当中总会有一方,甚至双方,会为此偷偷伤心。
事已至此,倒也没有什么再说的了。
文华站起身,两人背对着,如同那日他走西北的情形一模一样,再次无言而对!
这座江湖很奇怪,人们很容易忽略自己身旁最亲近的人,等到离开时,才察觉到他(她)多么重要。
一阵清风吹来,只是清风,也只能感觉到清风。
“保重吧!若烟。不过文华既然答应的事,就一定会说到做到!”文华沉重的声音,冰冷的面庞。“那花月楼主到底是何居心,你要弄清楚。莫要上了别人的当,也莫要受人欺辱。这世间没有人能够强迫你做任何事情。因为有我文华在!”
若烟抖着肩,声音颤抖:“兄长也…也要保重!别再如此的累了,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文华不由得心中自嘲一声。想过的生活?文华从未想过。
或许少年时想过。
文华拾起剑,迈步走了出去。眼角一滴泪水却滑落而下,滴在花月楼前。
男儿唯有两行泪,一为亲人,一为她!
若烟看着文华离去的背影,虽未有泪水流出,但心中早已哭的号恸崩摧。
可能这座江湖上有许多某某人,但文华,只有一个!
……
文华牵着白星,脑海中一片空白,走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他缓缓爬上马背,回过头看向花月楼的方向。
这一别,就真的再也遇不上、碰不到、回不去了。
马儿开始狂奔,文华的心也越来越狂躁起来,跑到性起之时,文华飞身跳下马背,我那个旁边的一片湖泊处纵去。
身上黑衣迎风发出烈烈声响,文华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奋力奔起,顿时衣袂带风。这风能吹起落叶,能吹皱湖水,甚至能吹散满池的月光,却唯独吹不进若烟的心……
天色苍茫。本来正是良宵的花月楼应该是人最多的时刻,此时却关上了大门。
一楼空空荡荡,若烟伏在桌子上埋头许久。
她在想些什么?一个女子还能想些什么呢?只不过从此若烟便真的身旁再无一位亲人了。
红着眼眶的若烟提起剑,拿着那个人头包裹走上楼梯。上了三楼,推开雪山紫衣客的房门。这位花月楼楼主正坐在桌子旁静静的看向若烟,似乎专门在等她。
若烟一伸手,将人头扔在桌子上,连同她的过往一并扔了出去。
白发女子嘴角勾起:“百叶折花--叶轻一生不知残害了多少女人,他也想不到最后竟会死在女人的手中!”
“三件事我已全答应了你,现在该告诉我祥云剑的事情了吧?!”若烟冷声说道。
“那文华已经走了?”白发女子其实对文华还是有两分好感的“沉默寡言之人,往往心思细腻!”这是她对文华的评价。
若烟不去理会她说什么,只是弱声答道“……走了”
“彻底走了?”
若烟低下头去,神情落寞。
文华他彻底走了。
白发女子上下打量了若烟一会,忽然大声笑道:“好!不愧是我温别愁的徒弟!区区一名男子,怎可能左右你的一生?”
若烟看着白发女子妖艳的面容,皱起眉头。
白发女子无情说道:“要想成为世间无敌之人,唯有断情!如今你若烟才能真正算我的唯一真传弟子。”
“现在,我便将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温别愁开始回忆起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儿
“三十年前,那时的武林第一人是齐思贤,此人内功当时的确无敌于天下!然而那时正是江湖中英雄辈出的年代。有三人是能够和齐思贤一较高低的,第一位便是行走江湖多年,有这无数传说的初心剑,这初心剑第六代传人名叫肖末凡……”说道此处白发女子神情微变,眼中有些悲怆与怨恨。
“……第二位龙向英,其人揉合天下所有武功,同时精通正邪两派大多数的秘术。第三位正是在英雄会上一剑成名的祥云剑客,也就是你的父亲若常山”
若烟听到此处,胸中激荡“为何要在三十年前说起?”
白发女子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关于你父亲消失于江湖的事,的确要从那一次的英雄会说起。那次英雄会你父亲剑镇群雄,出了很大的风头,况且为人谦正,所有人都对他心生敬佩。而那时的齐思贤已七十多岁,他见若常山如此年少有为,便起头将武林盟主之位让予了若常山。”
若烟问道:“那肖末凡和龙向英呢?”
“肖末凡行事不拘,也不在乎什么盟主之味,他只是凑了几天的热闹便走了。哼!初心剑的传人似乎都是一个德行!……而龙向英虽有些不甘,然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
白发女子继续说道:“但是那天晚上偏偏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齐思贤突然暴死,身上的内功心诀《垂天功》不翼而飞。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因为他们想象不到老侠客齐思贤竟会死于他人掌下!”
“做出这一等的事必定是参加英雄会的人干的。众人彼此都怀疑起来,但是最受怀疑的一人便是龙向英。因为能有资格对齐思贤出手的人寥寥无几,况且那一日早间龙向英的手臂塌陷,似乎受了伤。别人问他这伤时他也极力遮掩。如此一来,虽然没有证据,众人也都认定了杀害齐思贤之人便是龙向英了。龙向英一时百口莫辩……
若烟仔细思考“真的是龙向英做的么?”
白发女子看向若烟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赏:“你也不相信?龙向英为人虽不甚阔达,却也不会做出卑鄙小人之事。据我所知下手的应该另有他人”
若烟抿着唇,继续听白发女子往下说
“众人推若常山为首,拿住了龙向英。龙向英被逼无奈饮剑而亡……”
“在龙向英自刎的那一刻,你父亲似乎也知道了他是被冤枉的。所以四处寻找其中线索,后来更是全力行走江湖,但却没有一丝消息。祥云剑主可能心怀愧疚便也隐匿江湖了!”
“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现如今龙向英的后人找到了祥云剑,并以此与天下为敌!”
若烟问道:“是谁?”
“龙寒!”
……
若烟走出花月楼,她确实答应了雪山紫衣客的三件事,她也会说道做到。只是她要将祥云剑拿回来,也要了却这一段恩怨。
若烟牵着马走在街上,文华正是从这条路疾驰而去,他的背影仿佛出现在若烟眼中。若烟只得在心中暗想
“知道你要越来越远的离开了,但要记得常回头看看……”
天空蔚蓝,举目四望,满眼枯黄之色。
若烟骑上马,扬长而去。
人间最美好的词莫过于‘一如既往’,而最悲情的词莫过于‘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