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段兄弟。”村民们见再无杀戮，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见段木遥一边笑一边哭着将雪云杉抱回家去，各个不知所措。

　　好在村中郎中由于清早便上山采药，夜里才归，这才躲过一劫，幸免于难。他来不及回味死里逃生，便投入村民的医治中去。

　　在被陈子安的术法击中时，雪云杉的心脏的确在那一刹那停止了跳动，没了呼吸。可在片刻之后，如同奇迹，生命迹象又都回来了，转而陷入昏迷。

　　段木遥将雪云杉带回家中后便寸步不离。雪云杉似入梦魇，全身发汗，却是不醒转。他早已飞鸽回无忧亭，让段清风和无忧亭的医师一同下山来。即便如此，也需要些时辰。踌躇片刻，段木遥又给良辰府飞书一封。

　　在那生死的瞬间，雪云杉又听见有人在以生命起誓。那句誓言在她脑海里来回飘荡，一声比一声更加清晰。

　　“邱月以血为咒……”

　　“邱月以血为咒……”

　　“邱月以血为咒，若你……”

　　“邱月以血为咒，若你……”

　　“邱月以血为咒，若你骆方胆敢伤害小女雪云杉性命，即刻暴毙而亡。”

　　娘亲……这是我的娘亲！

　　在雪云杉快要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她想起来了。

　　那天，骆方召见雪峰，让他将锻造的武器送去泰来殿。她吵着要一起去，因为那阵子她都住在匠人谷地，匠人谷地荒芜，她想看一看园里的花花草草。半路突然起了风，雪峰嘱咐她一会儿跟着自己进正殿。她记得雪峰在门外站了很久。正当她想问雪峰为什么不进去的时候，门被雪峰推开了。她按照雪峰教她的，向骆方问好。她记得，里面还有一个人，所以她也一并问了好。可是……骆方毫无征兆地杀了雪峰。雪峰在死前求骆方不要杀自己，却未果。眼看骆方的杀招欲向自己而来，雪峰拼尽最后一口气将她护在怀里。她记得当时的感觉，她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反而却不那么害怕了。这时候，邱月来了，邱月起誓……

　　沉睡中的雪云杉，在梦境里回到了小时候。

　　万福殿的前庭有一个很大水池，邱月施以术法让里面的水上下跃动起舞，很是漂亮。她喜欢站在水池边，用邱月教她的小术法将水变成小鱼，可总是做不好。白如昼得空的时候，便会在这里给她变化小鱼，还让那些小鱼在水上腾飞，很是好看。

　　她还喜欢在夜里跟着邱月去往万福殿的塔楼。万福殿的塔楼仿佛直入云霄，宛若伸手便可摘星。邱月在这里观星、占测，带着白如昼研习祭祀祈福之术。她喜欢坐在一旁，看着星空，听邱月对白如昼授业。

　　生死园最大的粮仓失火之时，正值月夕之日亥时刚过。月夕那夜，邱月于裕城，为全裕城老百姓行祭月之礼。祭祀礼格外隆重，生死园内大多术士也都前去观礼凑热闹。在那之后，他们一家四人便在裕城住下，次日回园才知晓此事。负责粮仓的余家三口惨死，尸骨无存。

　　在一年之后，骆方提议变卖残崖。

　　玄承殿总是很空旷，因为弟子们大多住在匠人谷地。邱月带着白如昼外出祈福，她便会同雪峰住在这里。玄承殿的前庭有高若千层的阶梯，站在这朝下看去，天边似乎一望无际。那天，雪峰带着她回到玄承殿，想从藏书阁里找出更有效率的锻造方法，好让匠人们早些没日没夜的锻造中解放。雪峰坐在这千层阶梯的顶端告诉她，在西北的极寒之处，常年下雪，积雪不化。在那样的境遇下，却依然有茂密树林。那些树谓之云杉，即便环境骤变也能存活，生命力极强。雪峰说，希望她如那雪上之云杉。

　　雪云杉感觉自己在哭，是难过，是欣喜，是释然，是愤怒……很快又进入了沉睡。

　　“云。”段木遥见昏迷中的雪云杉突然流泪，除了焦心别无他法，心疼得仿佛被人揪下了一块肉。这是她昏迷的第五个晚上，无忧亭的医师说，她随时可能醒过来，也有可能醒不过来。她本应该已经死了，现在理应感谢上苍，不能多求。段木遥将雪云杉的一只手抓在自己的手中作祈祷状。

　　求求您，邱前辈，您能问天祈福，您一定也能保佑云平安无事，段木遥在心中来回默念。只要云能醒过来，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求求您。

　　打小训练、出任务，受伤无数，就拿七日前与江湖各派一战，身负重伤，他都不觉得疼。可是想到雪云杉会死，想到雪云杉再也醒不过来，他就觉得很疼，疼到难以忍受。他才知道，人类的眼泪却有这么多。

　　起先段清风还劝说几句，后见无果便再不言他。隔两日她便会去一次街市，买两把菜，一些干粮。远山村的人，死伤众多，如今很是萧索。

　　村长来找过，他问段木遥“这些人，是来杀你们的吧？”，见段木遥不说话，村长如同自言自语，“那个叫……对，弑盟。你们是弑盟的人？他们说，弑盟里都是冷血的杀手。可我见，他们才是惨无人道。村子里死伤众多，被带出村外的那几个妇人孩子再也没回来，唉，多半是回不来了。”村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老朽活了大半辈子，看人不会错，段老弟你不是坏人。那天，我看见你朝着那些尸体叩首。你……不是随便践踏生命的那等人。”村长又叹了口气，“人有人的劫难，村子也有村子的劫难，这次是应了劫。段老弟，你不用太过愧疚。”村长拍了拍段木遥的肩，“不管雪丫头会不会醒过来，都得朝前看。”说罢，离开了屋子。

　　砾城西南沙漠内海。

　　白如昼失踪已经3日。

　　中元那日，去往西边的各派弟子在蓝英与子虚的带领下，一路试图探寻沙漠内海。入西南沙漠已有两个时辰有余，众人便觉得不太对劲。此处不仅蜃景繁盛，还有多处幻境陷阱。此时烈日当空，酷暑难捱，一些弟子因体力不支而落下脚步，入了幻境，随后便与大家走散。寻至一处高崖，眼前便没了路。远眺去，内海在目所能及之处。若是直接纵身跃下，中了陷阱，便再无生机。因此蓝英与子虚商议，决定带着各派弟子绕路而去。谁料，只是一瞬间，便看到白如昼没了意识，往高崖下坠落。

　　今日离中元节过去已经3日，众人的身体状况已进入极限，若再不离开，便是凶多吉少。这意味着，白如昼此时哪怕还活着，若自己找不到出路，多半也……。

　　子虚起卦占得白如昼此行凶煞，却仍有生机。可当下情况不允许再多犹豫，若不离开此处，后果不堪设想。当机立断，子虚提议众人先跟随万象门的骆驼回到万象门稍作整顿，之后大家再各自散去。与各派弟子性命相比，铲除弑盟也可容后再议。清点弟子人数，比来时少了至少十人，蓝英愁眉，此行究竟何意？

　　在白如昼坠落高崖之后，一位中年男子从沙海中缓缓走来，如有人指引一般，刨开白如昼身上覆盖着的厚沙，将他的身子往肩上一抗，往内海走去。

　　白如昼昏迷的第七日，将他带回的中年男子每日悉心照料。

　　“咳，咳。”白如昼醒转，觉得嗓子干痒。

　　“你醒了。”白如昼听见有人说话，似乎在有些远的地方。

　　“噹”，“噹”，白如昼心中一怔，这是锻造的声音。雪师伯……？不，怎么可能，雪师伯已经死了。

　　白如昼坐了起来，环顾四周。这是一处洞窟改造的房舍，锻造声与方才男子说话的声音都是从里间传出来。洞窟不比普通房舍，四通八达。

　　白如昼正想起身，脚下一软，又坐了回去。闭目冥思片刻，皱眉，起手欲占。

　　“你在床上躺了近7日。”青年男子走过来便看见白如昼试图起身，一边拿衣服前面的围布将手擦干，一边说道。

　　男子的声音将白如昼的占术打断。白如昼抬眼，青年男子身着藏青色棉布衣，匠人打扮。

　　“大叔！”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声清亮的女子声音。

　　青年男子皱了皱眉，神情中却难掩宠溺。

　　“诶，你醒啦。”女子看去约莫十七八岁。一进来，瞥了一眼坐起的白如昼，她惊喜地说道。又看了一眼青年男子，“大叔，你俩长得挺像嘛，儿子啊？”

　　青年男子没脾气地用手在空中点了点，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在下生死园白如昼，感谢前辈相救。不知这里是……”到底是白如昼，眼下立马知晓当日坠崖，是眼前青年男子所救。

　　“咚”一声，白如昼闪躲，扑向床榻一侧。可惜才从昏迷中醒转，周身无力，自然无法全然避过，一支匕首从他臂膀擦过，直直钉在身后洞窟墙上。匕首是从女子手中飞出，女子早已不似方才天真烂漫。

　　白如昼与这位女子都没注意到，当听见白如昼的自我介绍，男子动容的眼眶里泪水翻涌。但他立即转身顺手拭去泪水，往墙边柜子走去。

　　“如昼不知姑娘何意？”白如昼惊讶，臂膀鲜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