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母亲有些交情。”阎罗窟当家人抬起锤子继续敲打手中利器，溅起的火花遮去了湿润的眼眶，“她……可还好？”他当然知道她已……

　　“家母在晚辈很小的时候便已去世。”白如昼又吞了一口唾沫。“晚辈由师父师伯带大。”

　　“这样……，”阎罗窟当家人叹了一口，久久不说话。“那，你师父呢？”他当然也知道……只是忍不住，只是想知道，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月……晚辈的第一任师父在晚辈儿时因为一些事，去世了……”白如昼第一次向他人叙述自己的经历，“后来被生死园华宣殿的叶平素先生眷顾，收入门下。”

　　“祈天露的儿子，资质自然不可能差。叶平素我也知道，在江湖中也算是德高望重的了。你在生死园修习这么多年，只得这点修为？”

　　“晚辈因着一些事，自请废除修为功法之刑。”

　　“若叶先生如江湖传言那般，有什么事须得如此？”阎罗窟当家人心里一疼，均匀的锻造声漏了一拍。

　　“晚辈……”白如昼心下动容，“叛了师门，改拜入生死园园主骆方门下……”

　　“听你语气，并非本意啊……”阎罗窟当家人叹息，停了手中活，抬起手臂擦了擦额上汗水。“你如何坠的崖？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走向一旁水缸，舀起一瓢水，冲了冲手，又在身边围布上擦干。

　　“晚辈用灵守之术为铭心之人做了一个护身符。”提到雪云杉，白如昼眉目温柔。“她若遭了劫难，便用我的元神替她挡去。”

　　“你……”阎罗窟当家人走到白如昼跟前，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不要命了？”

　　说罢，阎罗窟当家人不等白如昼反应，抓着他胳膊走到外间，将他摁坐在床榻上。

　　“小子，祈天露生出来的孩子，可不是来这世上送命的。”阎罗窟当家人教训起来，“你现在的修为，不过凡夫修行十年，被废修为功法又是重创，你还拿元神去给人家挡灾？你怎么想的？”

　　“前辈我……”白如昼本想解释这事的先后顺序，可不知为何，眼前阎罗窟当家人教训自己的态度让自己感到心中一暖。话到嘴边，却是不忍说出口驳了前辈的好意。在这位前辈面前，白如昼莫名感到心安，因此听他这么斥责，不由地觉得难为情起来。

　　“你若想去找主子，就等你养好了身子，恢复了修为功法，自己走出这阎罗窟去找他。”阎罗窟当家人软了态度，“平城良辰府，在那摆着，丢不了。”

　　“是……”白如昼知道这是一件无法再商量的事，“那晚辈，便叨扰了。”

　　阎罗窟当家人摆摆手。

　　“你许久未下地，一时半会儿腿脚定是不那么利索。去清洗清洗，然后跟我到城里散散步。”说罢，阎罗窟当家人卸下了身前围布。

　　出了这间洞窟，外面目所能及之处均是耸立着的高高低低各式各样的洞窟。此时大约辰时刚过，外头弑盟的弟兄刚收了训练，见到阎罗窟当家人纷纷问好，他也一一点头回礼。约莫是阿野告诉了大家白如昼的身份，因此一些人显然是给了当家人面子，极力克制却也忍不住向白如昼投去仇恨的目光。白如昼腿脚不利索，只能慢慢走，一小段路里，这些仇恨的目光被无限放大。他第一次体验被人憎恶的感觉，他知道，若是可以，周围这些人定是像方才阿野那般将匕刃朝自己扔过来。

　　“没体验过吧，啊？哈哈哈哈。”阎罗窟当家人嘲笑。

　　白如昼自小便是为这苍生修习，虽然中间也想过寻仇，但终究为着各种原因也放下了。他自认为即便不被世人称赞，也必然不会落得受人憎恶。此刻这般，的确从未想过。

　　跟着阎罗窟当家人绕过数个洞窟，翻过一个矮邱，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绿洲。白如昼不禁被眼前景象震惊。

　　“不遇城，”阎罗窟当家人介绍，“你们当时从那一边内海过来的，这城在内海的另一边。”

　　“前辈……”白如昼心惊。

　　“哈哈，你难道还真会等伤好了，带着人打回来吗？”阎罗窟当家人看穿，“再说了，你们找得着吗？啊？哈哈哈哈。”说罢，自己先行往城里走去。

　　塞外风光，先前白如昼探访万象门时也是见过的。但万象门却不比眼前不遇城，难以想象在这茫茫沙海中竟有这一番绿洲天地。

　　“前辈，这里依然属九龙国？”白如昼问道。

　　“当然。你总不会以为，你这一跤摔到外国去了吧？”阎罗窟当家人觉得白如昼这问题问得有趣。

　　“恕晚辈愚昧。”白如昼羞愧，“此前的确未曾听闻此地。”

　　“那是自然。你们费尽心思都找不着，何况一般人？”阎罗窟当家人说道，“这里和外面没什么区别，每年也为王室进贡。若要说区别……这里的人知道阎罗窟。”

　　“啊？”

　　“小子，你真的是祈天露的儿子吗？”

　　“晚辈……”

　　“塞外儿女心思单纯，阎罗窟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个寨子，干了些见血的买卖，倒是快意恩仇。”说罢，两人已走到一家饭庄。阎罗窟当家人撇下愣在原地的白如昼，和饭庄老板熟络去了。只见两人给了对方一个热情的拥抱，相互拍了拍肩，老板又往前台那边忙去。小二赶忙跟过来，引着两人往里边桌子走去，又提来茶水伺候。

　　“哎哟，夜叔，好久不见，这您儿子呀？”小二甚少看见阎罗窟当家人带人来。

　　“呵呵，就你贫。”白如昼正想解释，阎罗窟当家人对着小二笑道。

　　小二笑着转身忙活去了。

　　“前辈，给您添麻烦了。”白如昼道歉。

　　“小子你说什么呢。”阎罗窟当家人将杯中茶水满上，“我救你一命，这样，你把命卖给我当儿子，咱俩不相欠。”阎罗窟当家人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前辈，这怎么可……”白如昼惊，欲想起身下跪。

　　“你给我坐好了。”阎罗窟当家人小声喝道，“哪来的坏习惯，动不动就要跪。”

　　“前辈，我……”他白如昼这辈子，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不会言辞，不知分辨。

　　“来，这杯茶喝了，叫义父。”阎罗窟当家人话语干脆。

　　“前辈，这怎么好？”

　　“怎么？我这弑盟之人，不配做你义父？”阎罗窟当家人的眼里闪过稍纵即逝的忧伤。“我知道你的顾虑，是我草率。这样，我就当你是我儿子了。这事就咱俩知道。”说罢，兀自喝了身前那杯茶。

　　“晚辈不是这个意思。”白如昼拱手，“晚辈因着您心善，才留有一命。受着您眷顾，才得以安生。怎能再沾您威名，占少君之席。”

　　“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人，怎么这般啰嗦。”阎罗窟当家人皱了皱眉，拿起杯子递到白如昼面前，“赶紧，喝了。”

　　白如昼看着面前杯子，久久未曾接过。

　　“让长辈在这给你举着杯子，像什么话。”阎罗窟当家人故作生气。

　　“晚辈失礼。”白如昼暗自一咬牙，接过杯子，仰头喝下。

　　阎罗窟当家人见白如昼喝下那杯茶，笑逐颜开。

　　一餐饭，阎罗窟当家人开心地不断往白如昼碗里夹菜，这让白如昼有些不自在。白如昼心念本就是欠着阎罗窟当家人的恩情，他还这般对待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在此之前，即便生死园与弑盟无甚深仇大恨，他也不会将弑盟与江湖其他名门正派一视同仁。在心中，自然而然地将弑盟之人纳入十恶不赦的行列，为着钱财，肆意抹人性命。可如今，他的命是弑盟中身居要为之人所救；不仅如此，见当下情形，在这一战中，妄夺他人性命的却是江湖中自诩名门正派之人。若不论被世人赋予的评价，单纯照着自己的视野来看，白如昼觉得眼前的阎罗窟当家人、阿野与街坊百姓也无二差别。

　　白如昼想罢，夹了一块肉放在了阎罗窟当家人碗中。阎罗窟当家人一惊，眼眶湿润。这让白如昼更加讶异。

　　“前辈……”白如昼脱口，“啊，不，义父……”喊出“义父”二字，白如昼心底是愉悦的。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仿佛是从记事起，就到了邱月身侧。他隐约记得母亲，但不知从何时起，母亲就淡出了他的生活，留下的只有一个名讳，一个身份，一段与邱月之间的故事。他问过邱月他的父亲，邱月只是微笑，告诉他自己并不知情，若还在世，有缘便可一见。从他学占卜问卦之术起，他也想过为此占算一番，可最终因着胆怯最终作罢，久了也就不想知道答案了。

　　“没事没事，估计是油烟熏了眼。”阎罗窟当家人提起手背用力地抹了抹眼角。“吃，快吃。”

　　“嗯。”白如昼弯了弯嘴角，应答。

　　饭后，阎罗窟当家人带着白如昼去到不遇城最繁华的街市。白如昼腿脚不便，慢慢跟在后头。街上各式小摊儿琳琅满目，不遇城人民热情，叫卖声如唱歌一般，引得路过的人们不禁停下脚步看个所以然。街上有杂耍卖艺，艺人拿出尽数看家本领，里里外外围着两三圈人，这里最为热闹。还有一些摊儿，置放着各种小玩意儿，付些小钱便可获得铁圈，若是以铁圈套中了什么东西，便可拿了去。虽然围了许多人，凑热闹的却远远多于真正花钱玩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