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云唐没有想到会有人来看望他,他站起身子,显得有些局促,寥寥草草将桌上铺满的画纸扫开,让高风笑坐在桌子边的木凳上。高风笑坐下去,余光看见离云唐扫开的画纸上画着各式各样的马,其间还夹杂着几张人物像。
离云唐仔细打量着高风笑,从这一刻开始,他突然有了记忆时间的冲动,可是在灰暗和孤单的地牢里,从没有人告诉他时间是怎样从他发狂一般的嚎叫里从他的画笔上一点点流逝的,于是他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现在连声音都说不清楚,只能一点一点咬字。
高风笑想了想,他不知道应该用哪个纪年来描述时间,便说道:“我今年二十五了。”
离云唐恍然。
两个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高风笑目光一直盯着离云唐的画,他不知道要开口说什么。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寂,离云唐也看着自己的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咳嗽一声,在高风笑目光注视下,从纸堆里挑出一张最干净的画纸,上面正画着地面上那尊石像。
高风笑盯着这张画,离云唐将画铺开轻轻放到高风笑身前,高风笑用手摩挲着画纸,手指沿着画中那个骑马指鞭的女子勾勒,说道:“画得真像。”
离云唐露出微笑,正要说话,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个,云王还好吗?”
高风笑没有抬头,一双眼仍然看着画里的细节,他看石像时没有太多感情,当看到这一人一马安静地摆在身前时,高风笑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地触动了,他说道:“姐姐能下地走路了。”
“说来你应该不记得高皇的模样了,她离开时你才几岁大。”
“嗯。”
“你既然能到这里来,我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嗯。”高风笑将手伸回去,他抬头又看见离云唐忧郁冷漠的眼神,便站起身来,说道:“我走了。明天再来看您”
离云唐坐在那,微笑着看着高风笑,然后轻轻点头,高风笑犹豫了一会,还是将那幅画收拾起来,说道:“我喜欢这幅画。”
“送给你了。”
高风笑点点头,转身离开牢屋,关上门的时候,他回头看着离云唐,“对了,我有自己的中原名字了,叫做高风笑。”
离云唐在嘴里念叨了几遍这个名字,摇头自顾自用中原话,说道:“谁给取得这么蠢的名字,这要是让高皇听了不得打人。”
说完,他抽出一张空白的纸张,拿起笔想了很久,轻轻在纸上勾勒出一笔。这或许是他这几年来画得最安静的一次,离云唐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纸上画着一个持镜远望的女子,所不同的是,那女子身后,还站着一个风采翩然的中年男子。离云唐画得用心至极,那人一双眼眸含情脉脉看着女子的背影,忧郁又深情。
离云唐一觉醒来,揉揉眼看见身前站着高风笑,他打了个哈欠,说道:“你怎么回来了。”
高风笑手里提着一盘羊肉,轻轻收好离云唐画好的画,把羊肉放在桌上,说道:“我昨晚走的时候说今天要来的。”
离云唐鼻子耸动,他已经快忘记了羊肉的膻味,凑过去,抓起一块骨头就开始啃。
高风笑就坐在一旁静静看着离云唐,等到离云唐吃完便收好盘子,顺手将那幅画拿走,说道:“我走了,明天再来。”
离云唐看着高风笑的身影消失在窗外,若有所思。
...
如是者十三次,离云唐脸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了许多,但他眼神里的忧郁渐渐变成严酷的审视,当他看着高风笑面无表情将桌上最后一张完整的画的收走,离云唐终于忍不住,按住高风笑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冷冷地说道:“这一张再拿走我就再也不画了。”
高风笑看了看手里那张画,画的一名女子牵着马走进王城,笑着摇摇头,仍旧将画收起来,然后对离云唐说:“我过两天再来看您。”末了离开时,他从门外守卫那拿过一瓶酒和两盘羊肉放到桌前,“这是我最后一次过来了,云唐哥。”
时隔十多年,离云唐终于再次听到这称呼,不禁有些愣神,等他回过神来时,石门已经紧闭,桌上干干紧紧没有一张画纸,唯有还散发着些许热气的羊肉寂寞地躺在那。
两天有时像两年一样长,有时也比得过二百年。离云唐躺在床上看着桌上空荡荡的酒壶,他仔细琢磨着高风笑离去时留下的话和这一盘好酒菜,万分确定他终于要迎来死亡。
只需要在过两天,就可以永久地摆脱这里,离开这个拘束了身体和灵魂的地牢,离云唐开始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处刑,带着超脱一般的觉悟,他将此生三十多年的经历一一回想,最后想无可想,仍旧是围绕着那一匹尸体已经化成土壤和草原融为一体的追云。
追云的形象清晰地印在脑子里,离云唐不知道第几次回顾自己的一生,确认并没有留下多少遗憾。只有一件事,离云唐叹了口气,看着紧闭的石门,他想,只要把这件事告诉给高风笑,这辈子就算真的圆满了。
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石门,时间在一次次漫长的呼吸中流逝,离云唐终于感觉到不耐烦,他换了无数个姿势,终于又听到了石门缓缓挪动的声音。
离云唐站起身来,石门大开,露出一个纤瘦的身影,那人朝一侧点点头,然后轻轻走进屋子,将头上的斗篷摘下来,青丝波浪一般散开披在肩上,斗篷上的面纱落到手边,离云唐看见眼前这个面容苍白的女子,不禁笑起来,眼泪突然就顺着眼角流下去,离云唐整理自己破烂的衣衫,然后慢慢地跪下去,把头贴在冷冷的地板上,眼泪一滴滴掉在地上,“离云唐,见过云王。”
他原以为追云去后自己已经无所牵挂,直到多年后再次见到云君,离云唐才明白原来追云早就住进他心里成为他灵魂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看见云君那一双眼的一刹那,终于明白追云所忧郁的东西,那是追云的渴望,那也是离云唐的渴望,云君的渴望,每一个将死之人都会渴望的,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
云君蹲下来,扶起离云唐,轻轻说道:“孤带你去看看追云。”
离云唐抬起头,满脸诧异,问道:“云王不打算杀我吗?我已经把那幅画丢了。”
云君摇摇头,她站起来,重新将斗篷戴上,说道:“孤不要那幅画。”
离云唐便跟在身后走出去,高风笑站在门外看着他。
天上的太阳很刺眼,阳光照在皮肤上火辣辣得疼,离云唐眯着眼看着石像下并肩站着的两人,过了好久才一脸愕然看着微笑不语的云君,问道:“云王的病好了?”
云君摇摇头,转头看着高风笑,然后拉着离云唐的手走进王宫里的高楼。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