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艰难穿过山林间厚重的露珠落到地面上，隐约还带着深冬时的霜寒，在温凉的光影里，屋檐上扑腾出一只小小的燕子。它眼珠滴溜溜乱转，早已瞅准了山间哪一片有最舒服的新泥。还来不及做更多的思考，燕子便张皇冲向竹林里去，响起一声稚嫩的啼鸣，那一剪燕尾优雅划过中庭，风便悄然而至，扫过昨夜细雨残留在叶上的水滴，滴答一声落在地上，缓缓流到地底去，唤醒无数沉睡其中的新的生命，带着周遭从凌晨开始就不绝的嘈杂声，倔强地冲出地表，吸吮着温暖的生命气息，不知道谁会是此间第一个悠然绽放的花朵。
方然匆忙走过，在庭院里停下来整理自己的帽子，他这辈子第一次戴着这么端庄的帽子，总觉得头上有一个东西歪歪斜斜吊在边上。方然就着水洼里的模糊的倒影扶正帽子，满意地直起身来，猛然看见院子边上一株盆栽已经育出一个花骨朵，他眯着眼咧嘴跑过去，想要辨认是哪一种花，他的手心发痒，已经在盘算着何时能将花折下来入药。后面一个小道士穿着和方然一样的服饰，一只手扶着自己的帽子，朝方然大喊道：“方然，师傅在唤咱们啦!大典快开始了，你赶紧过去。对了，师傅说了，帽子不能歪！”
方然赶紧应声，恋恋不舍望了那花骨朵一眼，然后扶着帽子跟上去。
今日是北秋阁新年开阁的日子，方然想着真人去年因为方蹇师兄一直不肯回山开阁大发脾气的模样，丝毫不敢耽误。
大殿上已经依次站好十多位少年，全都着和方然一样的青色长衫，戴着一顶玄丝绣花帽子，先前招呼方然的少年站在角落，连连朝方然招手，方然赶紧扶着帽子跑过去，在队尾站直。
丰常真人站在大殿中央，看着下方面容严肃眼睛里却难掩兴奋好奇的十多位少年，不由感叹时光飞逝，想到这些孩子还只会跟在屁股后面嬉笑玩闹的时候仿佛是昨天的事情，而今日就已经长大成人，正式拜入北秋阁的门墙了。真人两边站着方蹇和琴花，方蹇目不斜视看着前方，他当年也是在这样的场景里拜入唐天恨门下，如今斯人作土，再忆旧梦只能徒添悲痛。琴花看见丰常真人不断捋着自己的胡须，一双眼飘乎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只得轻轻咳了一声。
真人回过神来，大殿两侧还站着北秋阁数代以来的杰出弟子，这些人掩嘴低笑，打量着少年郎们局促的模样，偶尔低语谈论着真人的飘忽神情。丰常眼神一凛，轻咳一声，双袖一荡，大殿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站定看着丰常。
“今日是我北秋阁开阁的日子，一切皆按旧例进行。”
方蹇和琴花转过身来，朝丰常一低头，齐声说道：“是。”
“年关刚过，又有不少难民渡江过来，今日事多人杂，还请各位多照顾上山问诊的百姓，切不要急躁。”
众人回道：“是。”
“本来我北秋阁历来开阁从不向江湖上宣扬，但今昔不同以往。中原混战愈加惨烈，三年前江南数百位江湖同门前往梨木城相助梨王，被唐军打得支离破碎，如今谢公玄已经兵临梁都，我江南因为梨木城一战亦受到了不少牵连。如今中原大势待定，江南平和的日子估计所剩不多，为了应对江对岸的强敌，阁主亲自拜访各大门派，邀请天下豪杰今日来会，参加今日开阁大典，诸位务必要时刻专注精神，不可让来人借机生乱！”
丰常最后看着下方的十多位少年，语气变得温和，说道：“我等弟子曾经都经历过这一遭，你们千万不要觉得这一身装束实在麻烦。”众人都笑起来，丰常接着说道：“唐彩云阁主昔日为我束帽，收我为弟子，今日不知道又有谁为你们束帽呢？”
少年们茫然看着丰常，不知道为何真人会露出伤感的模样。方蹇向前走一步，说道：“时间不早，劳烦诸位师弟。”
众人拱手，“是，大师兄。”说完就纷纷转身引着这十多懵懂的少年出去。
大殿里只剩下三人，丰常长叹一声，说道：“三年了。”
琴花知道真人在想什么，安慰道：“昨日才去祭拜了，怎么又开始叹气。他若是泉下有知，一定要跟你发火。”
“我巴不得他发火呢，你说他，活着让人惦记，死了也不江湖安静。自己一去不了，我等活人受罪咯。”
方蹇看着大殿外欢笑打闹的北秋阁弟子，那弟子回过头来看见方蹇的眼神，赶紧停下动作，作了一揖，走开了。他毫无表情，说道：“师父说过，冤冤相报，了在我辈。如今人死灯灭，当日师傅下葬时不敢来讨教，今日却想起来算账了吗？”
丰常和琴花相对而望，摇头苦笑。方蹇大踏步走出大典，“我去山上看看师父准备好没有。”
这是三年来方蹇第一次回到望君山。三年前唐天北将唐天恨尸体运回到岚石小院，埋在那里，他就在岚石小院住了三年，唐天北劝说不住，只能由他而去。
唐天北不再打理平音县那家书店，将它交给了方蹇。三年里方蹇来往于书店和岚石小院，听着过路旅人的谈论，尤其是近年来不断有百姓从中原逃亡过来，方蹇也了解到中原大致的情况。
那夜谢公玄带着五百人一路潜入到梨木城，和不夜人在郊外厮杀起来，闻讯赶来支援的江南人不仅没有帮助不夜人扭转颓势，自己也被杀得七零八落，最后苟心尘带着寥寥十多位江湖前辈逃回江南。后来听人转述，才知道，那一夜谢公玄不仅将中原大唐境内所有江湖精锐带过来，更叫来了自己的同门师兄玄关。
以往江湖只听闻玄关风流不羁，才高气傲，没有多少人真把他的功夫当回事。哪曾想到那夜玄关发了疯一样从后方一柄身藏剑一路杀到谢公玄身前。据难民所言，要不是那夜玄关背着一个病恹恹的小伙，估计杀得人还更多，谢公玄看见玄关时，只看得身前站着一个血人。可是玄关却没有留在谢公玄大军里，那夜他只让谢公玄拿来两件干净衣裳，和一架马车。换好衣裳之后，便不顾挽留背着身后那人从此没了消息。
此役谢公玄将梁国最后的江湖力量打落得干干净净，就在去年秋收之后，谢公玄五万大军已经将梁都围得水泄不通，若不是李嗣源年老驾崩，新皇登基根基不稳，谢公玄早就下令强攻梁都。算算日子，已经围了三四月，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批梁国的难民渡江过来，不断带来梁都最新的消息，不出今夏，梁国就要被唐彻底灭掉，就此整个中原就要再次被后唐掌握。江南人心沉浮，他们久不闻战事数十年，却也还知道四十年前后唐大军黑压压一片站在长江对面的威压，那时候大唐没有谢公玄，而江南有唐彩云，如今却是调转过来。
还有一些江湖绯闻对梁王来说实在是打击太大。就在唐天北与花解愁对峙而玄关大杀四方那夜，北秋阁大弟子方蹇竟然把梁王郡主迷住了，竟然在危急关头把方蹇护在自家院中，方蹇趁此扰乱后方，最后离别之时，还把郡主唬得团团转。
当事人方蹇现在就站在唐天北身后，在离开岚石小院前刚给郡主寄了一封信。看着身前两侧站着的江南天工门风芝令，一叠宗的清海禅师。
风芝令感觉到方蹇的眼神，回头报以微笑。今日是北秋阁灭了岚石殿后第一次和天工门一叠宗站在一起。
与会的其他各派掌门回想起这几十年来北秋阁和两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尤其是这三年间，为了一个客死他乡的唐天恨，北秋阁主甚至直接将天工门华庚长老的玉佩送到天工城狠狠挫了华家的锐气。哪里想得到能在这看见风芝令这一副从容温和的笑脸。
旁人相对无言，都理解对方眼神里的意味，若不是这几年谢公玄将天工门杀得太惨，北秋阁也没有胆气将风芝令叫过来。
开阁大典进行到尾声时已是正午，唐天北看了方蹇一眼，方蹇低头说道：“徒儿去看看真人准备好没有。”唐天北点点头，看着方蹇离开。然后说：“诸位请听我一言。”
方蹇摇摇头，听着身后传来的一阵吵闹声，心中更觉烦躁，下意识掏出腰间的木笛，朝山下走去。
今日道观里云烟浓过以往，不断有百姓上山来进道观求医，方蹇罕见得没有进去帮忙，他不断朝忙碌的弟子回礼，走出道观，往山下走去，果然，山下那人如约到来。
方蹇停下脚步，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木笛，在前方一个少年郎扶着一人一步一步迈过阶梯，方蹇正好站在这两人的去路上。那人抬起头，看见了方蹇，揉揉自己的脸，转头对扶他的人说：“我现在的模样很狼狈吗？”
那人也看见了方蹇，咧嘴笑了起来，认真地看着对方，说道：“我们今早还洗了脸，现在要多精神有多精神。”
“哦，这就好。”说完，站定身子，拜托另外一人的搀扶，拱手仰头看着方蹇，说道：“斯人已去，还请节哀。”
方蹇点点头，盯着高风笑，良久才说道：“你的病还没好。”
“故地重游，来拜访故人。”说完，高风笑张开双臂，轻风吹开他的发丝，“我这病，本来就无药可治，便没有好不好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