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瑕在窗外静静听了半晌,她并未亲自见过倭寇杀人行凶,出生这许多年居住应天太平之处,又有江府势大护佑,并不知生死离别是何样情感,是以听到爹爹怒斥倭寇畜生行径,虽对那父亲说出那般慷慨陈词十分骄傲,但于此事本身却无太大感想,当听到爹爹到了此时仍然牵挂自己,想到倏忽间近二十年,爹爹两鬓早已变得斑白,自己却整日耽于玩乐,心中羞愧不已,情难自禁,登时哭了出来。
她在窗外失声痛哭,仅一墙之隔,屋内两人如何能听不见,江员外自有一身豪情壮志,只是老来得女,从不肯让她半分伤心,是以到了今日,家中之事对江无瑕仍是能瞒则瞒,遇到商议重要大事,也往往刻意避开,怎料今日深夜江无瑕来的实在突然,那伺候的丫鬟碰巧前去出恭,两人虽然心想秘密计议,却恰恰被江无瑕听了个清清楚楚。
江员外两人甫听哭声,立时止口不言,却不知江无瑕究竟来了多久,更不知她到底听见了多少,江员外左思右想,终于开口道:“无瑕,你进来罢。”
江无瑕本已哭的不知所以,听1见爹爹呼唤总算缓过了些心神,也不等完全站起来,扑开了门,她生来要强,本不是个柔弱女子,只因刚刚心中五味杂陈,念想颇多,此时进了门,虽然仍不住擦着眼角余泪,情绪却已稳定了九成。
“无瑕,你都听见了?”江员外问道,他不知道江无瑕听到多少,问出这句话本来毫无意义,但人在听到这般问题时,往往会将自己最重视的事情说出来,江无瑕虽然机灵,此时却无暇他顾,江员外也正是此意。
江无瑕应了一声,问道,“爹爹,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张老狗那厮到底用了什么奸计?”
江员外听得江无瑕有如此问,心中暗道,无瑕这孩子爱憎分明,若我将此种关节原原本本的说了,她势必要上门去找张旺那厮麻烦,那张旺极为惜命,府里不知有多少高手保护,无瑕虽然有些武功,贸然前去不过白白送了性命,如今之计,唯有先让她远远离开应天才是要紧,一抬头,猛然间又看到女儿那关切的面容,他常道自己早已年近古稀,自从妻子逝世后早已将一切都看得淡的,此时见到女儿楚楚可怜的样子,又想到此后一别,说不定便是天人永隔,自身性命便还罢了,女儿跟自己相伴十数年,玩耍取闹,生气高兴恍惚间都如昨日般历历在目,心中却是十分难以割舍,再也顾不得形象,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
然而此时又岂是哭的时候,应天府此时正如壶中之水,虽然表面平静,底下烈火燃烧,不知何时便会爆发,当时定下心来,道:“当日张旺要我去他府中做客,我与他素不交好,但他却说这次邀我却要商谈抵御倭寇之事,他向来自私自利,这般说辞我怎会相信,只是我之前已经称病拒绝了他许多次,他是应天府尹,我不便再次推脱,当时我心想我只是加倍小心便是了,我行使自忖还算光明磊落,料他也拿我没有什么办法,方去时我十分小心,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吃过饭我要正要离开,他却说今日得了件宝物,邀我也去观赏一番。若是其他宝物也还罢了,我其实并不在意,只是——”江员外说到此处,已是懊悔不已,说不出话来。
“莫非是什么名贵瓷器吗?”江无瑕问道。
“是啊,我江某平日无甚爱好,却偏偏对古往今来各式各样的瓷器喜爱不已,其实若是普通的瓷器我见得多了,也不放在心上,但当日那张旺将那瓷器吹得天花乱坠,我心中虽知有诈,却还是没忍得住。”江员外说到此处,又抹了把泪。“我跟他到了一间密室之中,只见当中正摆着瓷碗,虽不甚大,但只看了一眼,我便欣喜不已,这赫然是一件宋徽宗时期的汝窑,这汝窑并非官窑,烧制时间更是只有短短的三十余年,数次征战之中又十损其九,端的是珍贵无比,只见那碗釉色温润,浑然天成,器型优美,工艺独特,实在是世所罕见的瑰宝,只怪我定力不足,便想上去抚摸一下,那张旺也不拦着,谁知那放汝窑的桌子被他动了手脚,我刚碰到那桌子,那桌子百年轰然倒塌,那汝窑受不住力,登时便裂成了无数碎片,那张旺勃然大怒,说道,要是一个月内凑不足一万两白银,便要抄没我江家所有家产,我虽知他存心陷害,但却拿他毫无办法,那汝窑并非赝品,一万两银子他却也没多要,若放在平时,莫说一万两,便是十万两我又何尝拿不出来,只是我前些月将名下所有现银全部运往了抗倭前线,不经几个月周转,实在凑不足这一万两银子。哎,说到底,都是为父的错啊。”说到此处,江员外早已是声泪俱下,再也忍耐不住。
“爹爹,我,我这就去杀了张旺那个恶贼!”江无瑕听到父亲被贼人用奸计所害,饶是她往日里尽显聪明机智,一时之间竟也只能出此下策,话未说完,已转身要往外走去。
江员外赶紧喝止,道。“无暇你在说什么胡话,张旺向来行事谨慎,你这点粗末功夫如何伤的了他,爹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不位子考虑也不为爹爹着想吗?”江无瑕一听,心中更是羞愧,同时更有十分懊恼袭来,想到自己往日所作所为,自负智慧绝伦,今日却想不出半点办法,更是悔恨不已。其实江无瑕头脑机灵并非假话,若不是此番特殊时刻,她也未必想不出想不出什么好计策来。
江员外又道:“况且这张旺在这应天府苦心经营数十年,应天府大大小小的官员十有八九都是他的门徒,与他沆瀣一气,便是杀了他一个,又能有什么作用,无暇,你可记得你幼时为父曾带你去会稽见到那位刘伯父?”
江无瑕心想,自己五六岁时,确实曾和父亲去过浙江一趟,某日爷俩应邀去一个山庄游玩,依稀记得那山庄上写的便是“会稽刘府”,确定此事,道“爹爹,女儿记得。”
江员外道:“如今若想就救江家唯有一个办法,你快马加鞭赶去会稽,去求那刘员外帮江某解燃眉之急,无暇,你明日一早便出发,知道了吗?”江员外心知江无瑕秉性,若是被她发现什么破绽,她便是宁死也不肯应天,是以刚才所说之话并无半句虚言,那刘员外也确实与自己关系甚笃,虽然已有数年未曾联系,他远在会稽不受应天辖制,此时请求料想也不会拒绝。
“女儿知道了,女儿明日一早便出发。”说罢又转身出了书房,回去收拾东西。
江员外心中一叹,只盼江无瑕在外能躲掉这一难,原来固然他方才所言非虚,但当日张旺限令之日亦不过三四日,但会稽距应天凡六百余里,即使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需十日,便是刘员外一口答应,却也是来之不及。但江无瑕并不知其中细则,故也未作怀疑,江员外又心道,无瑕十日后回来势必不肯干休,我需把江忠留在府外,莫让无瑕到时做了傻事。想到此处,正欲吩咐江忠,却又似想到什么,轻声道:“江忠,你出去看看无瑕回去了没有。”
“哎!”江忠应了一声,走出门去,到了大院,看小姐院子里灯火闪烁,似有交谈之声,又回到书房外,绕着墙走了两圈,这才走回书房里,道:“老爷,小姐回去了。”
江员外仍不放心,又自己又出去看了两眼,回来附在江忠耳边道:“江忠,无瑕虽去了会稽,但当她十日后归来,江府只怕已归了那姓张的了,即日起你就出江府吧,等到小姐回来,勿让他做了傻事。”这场景外人看来倒像是江忠是此间主人了,但这时却也顾不得这些繁文缛节。
“老爷,小姐回来了您来劝阻——为何要小人来——?”江忠问道。
“我江家基业传承到我江望生手中已是第五世,今日毁于我手,我岂能苟活于世。”江忠听了,知道江员外说话向来说一不二,此时想劝阻,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在一边抹着眼泪,哭到“小人,小人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