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提神注目,但见宇文红萼面目冰冷,一转身,一提步,轻启朱唇。
“我本是来自塞北的鲜卑族,家族中人人习武,而我的那个弟弟更是嗜武如命。”宇文红萼目光流转,淅淅沥沥的雨,掩盖不住她眉目里的怀念与怨念。
“五年前,我那年少不羁的弟弟,未及告别,一人踏上南下的征程,向着享誉天下的少林进发,只为了拜师学艺。”
少林众僧哗了一声。
宇文红萼望了一眼端庄巍峨的少林大门,接着道:“我与父母了解这孩儿的品性,料也阻拦不住他,便由他去,若能习得一身好武艺,亦能添我家族之威。
“那你弟顺利进入少林了吗?”一人问道。
“他离家一个月后,便给家里寄了书信,信里尽是欢喜之言,他说少林被他诚心所感动,愿纳他为俗家弟子,授他武艺。我与父母尽皆宽慰,只要他平安便好。”宇文红萼道。
“那后来呢,出了何意外?”柳临风双唇发白,问道。
宇文红萼道:“在他到了少林几个月后,书信渐减,最后竟是音讯全无。全家上下心生不详之意,尤其是念子心切的家父家母,不顾一切,毅然收拾包袱,南下寻他。”
“你未跟从?”凌天霜问道。
“彼时族里突生变故,召集族里名门开会,父母让我代替他们前去参会,故我便留了下来。”宇文红萼声音低沉,“可谁知,家父与家母这一去,竟是天人永隔。”
众人惊愕。
“阿弥陀佛!”寂海大师露出几分伤悲。
“你父母不知遭何变故?”柳临风问道。
“他两离开一周之后,便传来噩耗。我见他俩之时,已是遍身刀伤的两具死尸。”宇文红萼两眼泛红,“何人所杀,我亦不得而知。但是从他们死状来看,定是被中原高手围剿而杀。”
宇文红萼握剑的手青筋微露,剑随手颤。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五年前,朝廷发布通缉令,缉拿朝廷叛党宇文氏,莫非与此事有关?”正派中一白面黄须之人道。
众人神色骤变。
宇文红萼缓道:“那时族里召开会议,便是商讨此事。当我得知此事之后,顿觉远赴中原的父母会有生命之危,故快马加鞭,追奔而去。可惜的是,终究还是晚了。”
“阿弥陀佛,宇文家之遭遇,老衲实感遗憾。却不知此事跟少林有何干系?”寂海道。
“虽然双亲之死未必与你少林有关,但是我那可怜的弟弟,就是死在你少林!”宇文红萼怒道。
“休得胡说,我少林何时何故杀你亲弟?”淳元虽受重伤,却强行袒护少林。
“的确,我少林从未收过名为宇文庸的弟子,怕是你听信了谣言吧。”寂海大师道。
“谣言?”宇文红萼冷笑一声,道:“当年在场的可不止你少林之人,此事武林人人皆知。据说少林出了叛徒,偷学武功,欲联合外族吞灭中原各派。少林知觉,困而欲杀之。可还记得,那时候绿柳山庄的柳长风为救此“叛徒”,受了寂哀一掌而断臂!”
“啊?”众人大惊。
“不错,我大哥的确曾为救人而接下寂哀大师一掌,他的断臂便是由此而来。莫非当年他所救之人便是……”柳临风脸色顿变。
“不错,那个少林口中的‘叛徒’,便是我全家豁上性命去找寻的人!”宇文红萼怨念已起。
“阿弥陀佛,老衲终于明白,原来宇文扬便是令弟。”寂海双掌一合,眼眉下垂。
少林众僧甚是惊异。
“此事在江湖的确是传得沸沸扬扬,但是我大哥救下宇文扬之后的事,却是众说纷纭了。”柳临风道。
“此后之事,该是你少林来揭露了吧。”宇文红萼对着寂海道。
寂海大师眼露怜悯之色,道:“当年宇文扬入我少林之时,少林其实很喜欢这个孩子,为人聪明好学,武功长进极快。可谁知当时朝廷出现宇文氏叛变,偏偏这弟子也是来自鲜卑族的宇文家。朝廷派人来到少林,欲清除与宇文氏相关之人。少林本是武林正派,不干预朝政,不听命于任何人。但是,彼时流言四起,说是宇文扬偷学少林武功,意欲日后联手宇文家族,夺我江山,哎!”寂海大师长叹一声。
“所以少林听信流言,欲擒我弟杀之?”宇文红萼质问道。
“非也,我少林半信半疑,不过欲寻他问之,可谁知他竟提前逃窜,不仅打伤同门师兄弟,还杀了朝廷来使,情况危急万分。”寂海大师停顿一会,接着道:“彼时寂哀师兄看到重伤在地的门下弟子,怒火难遏,疾追而去。追上后,寂哀师兄与他交手十几回合,便将他擒住,往寺里押解回来。可当时,恰好遇到离寺下山的柳长风。他跟宇文扬有过交谈,觉得他并非恶人,故劝说寂哀师兄,务必查清真相,不要冤枉无辜。”
“这段事迹我听庄里人提过,众人皆说大哥当时判断是对的。”柳临风插口道。
寂海大师望着柳临风,仿佛看着柳长风一般,道:“柳长风真乃狭义之士。当时他一心为宇文扬说尽好话,可谁知宇文扬趁寂哀师兄二人分心之际,竟从师兄手中挣脱,引剑于柳长风颈上,以柳长风之性命相要挟,让他离去。柳长风面不改色,可寂哀师兄更是愤怒,一阵狮吼功之后,便是一招“拈花飞叶”,击落宇文扬手中之剑。宇文扬见势,一掌击开柳长风,便与师兄相斗。”
“据我得知,当时大哥并未觉得宇文扬要真心伤他,那一掌也是似强实弱。何况以宇文扬的武功,在寂哀大师出手前,他便可对我大哥下毒手。”柳临风道。
“不错,只是当时寂哀师兄并未看透,以为宇文扬忘恩负义,心狠手辣,于是便运足内劲,一招成名绝技“般若禅掌”击向宇文扬,就在宇文扬命悬一线之际,柳长风竟然为了护住宇文扬,一手去接师兄那威震天地的一掌,于是,柳长风便成了如今的独臂之状。”寂海大师道。
众人皆叹一声,感怀不已。
“之后少林便放宇文扬下山归去,伤害同门之事不再追究?”柳临风问道。
寂海大师道:“之后宇文扬便道出真相,他说接到音讯,族人遭到中原朝廷围剿,父母担心自己安危,二人从塞北南下寻来。不过恰逢宇文氏叛乱,他二老或许到不了少林便殒命。当宇文扬得知朝廷派人来到少林捉拿自己之时,便深感不安,一意要离开少林去接他父母,所以才会做出那些伤人之事。”
“这其中甚是怪异,我爹娘是因为弟弟音讯断绝,方南下寻他,怎么我弟弟在得知爹娘南下的消息之时,还是安好无恙的?怕是其中有欺瞒吧。”宇文红萼质疑道。
寂海大师用略带愧疚的语气道:“宇文扬那段时间的书信为何未能寄到,我等亦不得而知,怕是从中有人作梗,只是终究害了那孩儿。方丈得知宇文扬之事,便派人与宇文扬一道去寻他爹娘。”
“派与我弟相去的,是否就是当时慈悲满天下的寂无!”宇文红萼语气甚恶。
少林弟子屏气不语。
寂海大师却心如绞痛,道:“不错,正是仁慈满怀的寂无师兄,阿弥陀佛。”
寂海大师此言一出,少林众弟子亦低声默念。
“慈悲满怀?那为何此行,独得他一人回到少林,而我爹娘与弟弟却惨遭屠戮,尸首异处!”宇文红萼心如刀割,愤怒不已。
四下之人皆惊异望着寂海大师,看他如何作答。
寂海大师心神迟疑,欲言又止,徐徐问道:“莫非你怀疑是我寂无师兄杀害了你一家?”
宇文红萼道:“除此之外还有何解释?”
寂海大师道:“阿弥陀佛,宇文施主,我少林不愿诓骗,亦不想重提旧事。我少林对不起宇文扬,对不起你一家。今日你若要报仇,那便拿我命去,老衲愿以一人之命,化解你之怨恨,但不可再伤害我少林无辜门人。”
言罢,寂海纵身便到宇文红萼跟前,平地打坐,引颈待戮。
“不可啊!寂海大师!”众人大呼。
谁知宇文红萼大笑一声,笑得鬼魅,笑得胆寒,道:“想用你一人之命来掩盖我一家三口之冤?你太天真了。寂无在哪,我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我先杀你,再屠尽少林。”
宇文红萼剑生杀气,柳临风等人急欲去救寂海大师,却见宇文红萼剑光已到寂海颈处,众人大惊失色。
却在那生死一刻,一道刚猛劲气直击在宇文红萼剑身之上,将剑弹开三尺远。
“莫将怨恨错付他人,一切罪皆是我之罪,一切过皆是我之过,阿弥陀佛!”
声落处,只见一老僧踏步而出,脚步极重却又无声,一身粗旧袈裟,一脸悲悯苍老。
众人未及看清,那老僧轻身已到寂海身后,一把抓住他,往后一送,寂海大师便到少林弟子身侧。
“师兄,你为何要现身,你承受得已太多了。”寂海大师叹了一声。
“老衲寂无,见过宇文施主。”
那老僧原来便是寂无大师,他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更是惊诧。
“原来你便是寂无?终于敢现身了。”宇文红萼怒道。
寂无面露愧色,道:“你便是宇文扬的亲姐?当年宇文扬有提过,今日方能一见,实在有愧。”
“我只想问你,我父母以及弟弟是不是你害死的?”
寂无愧色更重,道:“不是,亦是。”
“这是何意?不必拐弯抹角,既敢为之,不敢承认?”宇文红萼怒气更甚。
寂无回望少林巍峨殿院,若有释怀,直面宇文红萼道:“老衲有罪,今日便还宇文扬一个公道。”
“师兄……”寂海呐喊一声。
寂无扬手制止,道:“道出真相,对我也是一个解脱。”
众人倾耳相听,气氛却是十分紧促。
寂无出场之时,柳临风本就惊讶不已,自己跟少林接触颇多,却不曾听闻寺里还有寂无这人。
寂无望着地上血水横流,雨渐小,启声道:“那一年,宇文扬孤身来到少林,我与方丈等人见到那个天真自信而又聪慧勤勉的年轻人也是喜欢不已。他进入少林,武功精进极快,有时他谈起家里人亦是兴奋不已,说等他武功大成,定会得到族人的称羡。可惜好景不长,朝廷中的宇文氏造反,朝廷派出官差,四处逮捕鲜卑宇文族。却不知朝廷如何得知我寺的宇文扬,派人下来要缉拿归案。我们知道宇文扬甚是无辜,本来我等欲向朝廷官兵担保宇文扬,那些管差却不敢通融,说是宇文氏之案十分棘手,皇上震怒,无人敢逆。那日我与方丈等人正欲写书给朝廷,望能宽大处理宇文扬。可谁知弟子传来惊人讯息,宇文扬逃去,来寺官兵尽被杀尽。我等知道此祸大矣,杀朝廷官差,如直逆皇上。”
“朝廷横霸,不分好坏见人就抓,该杀。”宇文红萼恶道。
“据说当时你们父母亲自南下,宇文扬担心二人安危,情急之下便违命而去。”寂无道。
“不错。”宇文红萼双眼通红。
“这么说来,是我弟杀了朝廷命官,然后朝廷就派兵下来将他连同我父母一同剿杀?”宇文红萼恨道。
“非也。”寂无大师摇了摇头,神色无以名之,接着道:“朝廷误认为死在少林寺的官兵是宇文扬所杀,其实那是宇文扬的同门师兄弟,本欲拦住那些官兵,让宇文扬顺利逃去,怎知情急之中,错手杀了一官兵。那些官兵当场便以串贼同叛之罪,欲剿杀我少林弟子,无奈啊。”
宇文红萼惊道:“所以人是你少林弟子所杀,朝廷不知情,一切皆降罪于我弟一人?”
寂无大师道:“我本欲护送他寻到家人,让他们顺利逃去,怎知我与宇文扬找到他父母时,已陷入朝廷官兵的重重包围中。宇文扬一人冲入阵中,一同战死。”寂无重叹一声。
众人皆觉悲悯。
“你为何不救他,贪生怕死,还是怕连累你少林?”宇文红萼讽道。
寂无面色惨白,道:“我若是救他,少林必是同罪;我若是道出宇文扬并非杀害朝廷官差的凶手,那我少林亦遭重罪,到时不知要死我多少弟子啊。”
宇文红萼大笑一声,笑得凄冷,笑得怨怒,道:“尽是些贪生自私之徒,今日你做好殉身的准备了吗?”
“这几年,我每日都在忏罪堂里悔过,可是心中罪孽,却不曾减少半分。今日得遇你,也好,就让这千重罪过,一朝了却。”寂无大师已是平静如水。
“宇文红萼,能否听我说一句。”柳临风道,“当年寂无大师之过,也是顾及身后众多的弟子生命,他一人独承这罪,本就残忍至极。若是他人,可能也是做出如此选择。你的家人性命尽丢,谁都不忍,当时少林弟子也是为了保住你弟才会杀害那些来寺官兵,此亦算恩,虽然恩不抵过,但望你能重新思量,寂无大师不该偿命。”
宇文红萼沉思半晌,厉声道:“好,那你寂无受我三剑,一剑抵一命。三剑过后,此仇我不再算在少林身上!”
“三剑?谁能身受三剑而不亡?那跟杀他有什么差别!”人群中一人大喊道。
“好,老衲愿受你三剑,你手中利剑,尽管往我身上刺来。”寂无大师视死如归。
“大师!”
“众人不必再说,这是我欠宇文家的。”
宇文红萼冷眼一凛,一剑刺过寂无之身。
众人大呼,神情悲伤。
宇文红萼剑一拔,血如雨柱。
寂无大师纹丝不动,眉眼平静。
宇文红萼大喝一声,再来又是一剑。
众人掩目不忍视。
柳临风与凌天霜欲救又止,他们深知去救之实是杀之,有谁想背负着那沉重的罪过,每日独自忏悔呢?
不知何时,宇文红萼等人已离去,也不知何时,那第三剑穿过寂无大师的身体。
唯见众人急奔过去,将寂无大师扶入内救治。
现场只见血流满地,雨水尽力冲洗,仿佛要将那些恩怨情仇一并冲去。
“幸哉,寂无大师并未身亡,伤虽重,不致命。”少林弟子略是欣慰。
“柳公子,如下我们作何打算?少林困局已解,我们是否可以离去?”凌天霜道。
柳临风望着同是负伤的凌天霜,道:“如今三大天皆已现身,想来刑天会已无其他更强战力,不过他们就此罢休,是不是太过于简单?毕竟那是他们筹划多年之事,何况刑天会之首,并未出现。”
“现在看来,刑天会部众,都是些心怀怨恨之人,何其可怕,还好他们人性未泯。不然这些旧恨,怎会如今便能解开。”凌天霜道。
柳临风愁眉不展,道:“如今正是猜不出他们下一目标是哪,让我们难以防范。对了,为何今日不见方丈身影?甚是奇之。”
凌天霜心一凛,亦有不详之感。
突然,一少林弟子急冲入内,大喊道:“不好了,又有一批刑天会之人杀上山来了,此次阵容极大,旌旗蔽空,仗势扬威,大有吞灭我少林之势!”
众人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