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风攀上巨柳,他爬的很高很高,才勉强能见到一点光芒。
这颗柳树实在太过巨大,枝叶和根须充斥在世间的每一寸角落,已经不能再包容其他的存在。
巨柳还在生长,他决心吞没这世间的一切,甚至连阳光都不放过。
他已经成为了一棵无情的魔柳。
炽热的红日哺育了他,现在却变成了他的奴隶,被发散的树枝囚禁在苍穹中,永远也无法脱身。
魔柳贪婪地吸取着每一丝养分,他的身体变得臃肿,他的灵魂变得扭曲。
他带来了最压抑、最凝重的黑暗。
当厚厚的枝叶笼罩天际,当世间再无一点光明,魔柳终于成功。
他宣泄着、叫嚣着,似乎要把一切的一切都葬入自己的体内。
金色与黑色彻底融为了一体,因为生命和死亡已经没有了界限。
红日破碎,世界崩溃,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毁灭,当然也包括魔柳自己。
他开始恐惧,但是他已经无法停下。
就像许风现在一样。
许风突然就回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他父亲交给他一柄金色的长剑。
他站在一棵同样巨大的柳树前,一遍又一遍,挥刺着那柄金色的长剑。
直到他剥夺了这棵柳树活着的权利。
许风已经明白,明白自己将要做些什么。
金色的长剑突然挣脱了黑色的束缚,许风在挥刺,锋芒切开树皮,深深的切入巨柳的枝干。
那里面流出的不是嫩绿的汁水,却是一股股鲜艳火热的血液。
魔柳在颤抖,却已经无法反击,因为这伤口实在太深,离他的心脏已经很近。
许风听到了一声哀鸣,这是生命在临近死亡的最后时刻,发出最不甘、最无奈的一声呐喊。
金色的长剑也在高吟,黑色无法阻止他的动作,他已经和主人合为了一体。
这或许就是那残缺的、真正的七式。
当致命的一剑突破阻隔,耀眼的光芒爆发而出,充斥天地,照亮了一切黑暗。
一颗鼓动的、跳跃的鲜红心脏,彻彻底底的裸露在许风的眼前。
魔柳没有哀求,他似乎已准备好迎来这最后的灭亡。
金色的长剑直刺而下,为这场末日写上一篇终章。
火热的鲜血溅射而出,铁水一般,洒进了许风的眼睛。
许风终于惊醒。
他这才发现,四周没有潮水、也没有毁灭,自己还站在大厅的正中。
倒在他剑下的也不是魔柳,而是公孙辗迟那毫无生气的尸体。
他的胸膛已被利刃蛮横的剖开,他的心脏也被金剑无情的洞穿,他已经彻彻底底的变成了一个死人。
公孙辗迟睁着眼睛,他即使倒下了,身躯依然显得很雄壮、很有力量。
他的眉毛与皮肤舒展松弛,露出的不是痛苦,却像是一种新生般的解脱。
他的手边散落着那柄漆黑的长剑,这柄剑的主人已经死了,同样,他也没保住公孙辗迟的生命。
许风握着剑,他的脸色变得惨白,一股浓酸般的液体在胃中翻滚,随后又冲上他的咽喉。
他已经止不住的想呕吐,但他强迫自己忍住。
许风还活着,但许风却很茫然。
惊涛剑施展的那一刻,汹涌潮水滚滚而来的时候,许风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许风所有的招式都已经搁浅,如果公诉辗迟想让他死,他只能倒在地上。
他还想不通,公诉辗迟为何会用这套清风舞柳剑法,他和许家的前辈又有过什么渊源?
又是什么无法言说的苦衷,使得他藏剑十年之后,再一次拿起了长剑。
他为何要牵引着、指导着,让许风学会这残缺的七式,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
许风想不通,但许风应该感到荣幸。
因为在这个凄清微凉的秋夜,在这个灯火通明的大厅,他见到了惊涛剑的绝唱。
这位三十年前就已成名,曾无比辉煌的大剑客,在一场注定无法去挣脱的漩涡中,发出的最后一声绝唱。
许风站起身,他要找到一面干净的长布,盖着这具将要发寒的尸体上。
就在他准备寻找的时候,大厅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虽然不多,但也不少,最起码来了三个。
徐虎的步伐又大又重:“公孙老兄不愧为剑中的仁杰,为了帮许小友脱难,竟不惜违背藏剑时的誓言。”
曹八斗不会武功,不仅脚步很乱,他的气息也很不平稳:“想想上次见公孙兄出手,还是十年前在鄱阳湖的岸边,他与郴州剑邪的那场决战。”
徐虎赞喝道:“当时那一战真可谓惊天动地,现在想起来也是历历在目。”
他又在问另一个人:“楚先生,你也是剑客,觉得这位许少侠的剑法怎么样?”
这个人在回答:“他的剑法绝对不弱,但远远还不如惊涛剑。”
他的声音明明很年轻,但被徐虎称呼一声“先生”,却接受的非常坦然。
似乎“先生”这个敬称,本就是属于他自己特有的荣誉,他已经听得很习惯。
他只是又冷冷的道:“还有一件事,我姓钟离,而不是姓楚。”
徐虎哈哈干笑,大厅外却又传来了第四个人的声音。
杜渐的脚步是无声的,但他的嗓音很容易分辨:“一个多时辰,里面的事也该结束了,我们进去吧。”
他们很快就走进了大厅,却很快又愣在了原地。
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公孙辗迟的尸体,那具胸膛破开,鲜血淋漓的尸体。
许风找来了一面白布,他合上那双浑浊的眼睛,缓缓将老人掩盖。
杜渐紧紧的盯着许风:“是你杀了他?”
许风沉默,他不想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徐虎的大斧砸向地面,他几乎是在暴喝:“好小子,妄我们商量半天,为你出谋划策,不想到最后却害了公孙老兄的性命!”
曹八斗侧着头,他没有看向尸体,似乎是太过不忍:“公孙兄仁义之至,为了许少侠的名声不惜违背誓言,可你竟然......”
心中有愧,许风只能继续的沉默,沉默着接受这一切指责。
许风忽然又想到了蒋琨,想到了他这几天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他们虽然才刚刚认识,却已经成为了很要好的朋友。
当两个人再相见时,自己又该如何去面对他?
明月辉散,秋夜泛寒,徐徐的风儿吹进大厅,将烛火吹得摇曳,将人的心绪扰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