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杏林国手今犹在 异草灵香溢满堂
李氏妇人的娘家在惠安县城中心,那里人多热闹,熙来攘往。
虽说“大隐隐于市”,李氏娘家乃小门小户,在当地也不怎知名,鲜有人串门。但是鹰地仍然可以摸着“李氏娘家”这条线索找到她母子,而且还连累了娘家人。
至于“小隐隐于野”,李氏藏匿的海滨渔村虽然地旷人稀,但是若哪条街巷多出来哪户人家,则更显眼,行为足迹更容易辨认。
于是戚人臻选择“中隐隐于镇”把这李氏母子安排在惠安县城外南桥镇,既不远离县城,也不靠近偏远乡村,满足生活所需的同时还可以与娘家人相互照应。
李氏母子的安全倒是保障了,可其提供的线索却只有区区一个“钟声”,看似成了追查丢失粮的唯一线索。库大使听命把偷窃的粮食运到某个岔路口便返回,很明显是鹰地信不过旁人,派人在岔路口处接运粮食,然后运回他自己军营或某个秘密据点。关键点在于岔路口,此处能够听到钟声,说明此处有道观或禅寺。钟声是连续扰人的说明寺观的规模不小,摊开福建地图,锦衣卫众人寻找到仅在泉州就有八十几处寺观,其中还包括一些洋人开办的外国寺。有一定规模的同时周围又有岔路口的约有四十五处。即便一家一家地找,也得花个十来天功夫,而现在缺的就是时间。
大伙安置李氏后,返程时穿过惠安县城,这里车马骈阗,往来密集。路经一大型药铺,名曰“惠安百草堂”。戚人臻眼睛一亮,想到当日漳金二将为了给糯稻做防潮驱虫特地让手下去惠安百草堂的龙溪县分堂购买草药一事。既然鹰地偷窃私藏了大批粮食,那他总得设法防潮驱虫吧。而惠安百草堂是整个泉州乃至整个福建最大的药铺,如果需要购置大批草药,这里必然是首选。
入铺查看,人来人往。外堂伙计称药的,取药的,应接不暇。百子柜齐整纵横,有条不紊,抽屉栉比,多于在庾之粟粒;药名贴纸,多于江河之潮汐。内堂问诊之处,看病人鱼贯而入,一个接一个地依次序入内各自寻找慕名良医。
“嗒”“嗒”“嗒”
从二楼下来几名医馆弟子,十分有礼地迎着后面楼梯上一长者,像是意欲搀扶却又未碰及长者衣袖的样子。此长者鹤发童颜,应已年逾古希,却是仙风道骨,神采与众不同,似有可与之神游八极的气质。戚人臻等上前作揖,得知老先生乃杏林国手杨济时。
杨老精于针灸,曾任太医院御医,虽然告老还乡时,锦衣卫众人还只是五尺之童,但是杨老医术卓绝,名满天下,戚人臻等自然知晓,无不佩服。
杨老先生一瞅眼前这位后生,英秀的眉宇间透着几许愁丝,就知这后生心里藏着事。便道:“小哥到此是否来问诊,如果问诊可随我到内堂把脉。”说完便举步生风移入内堂,戚人臻还未来得及解释,只得随后跟了去。
戚人臻道:“晚辈来此并非问诊,只是来打听一些事。”
杨老答道:“无妨,无妨,来这里的人要么是身体有疾,要么是心里有恙。来打听事的何尝不是是心里有惑而不解呢?”说完便抬手挥袖,示意戚人臻坐下卷起袖子。
看着杨老一脸严肃,二指切脉的样子,戚人臻纳闷这个怪老头子为何非得拉着他瞧诊,莫非是有问诊嗜好,见着人就要瞧看病?医馆的年轻弟子们也颇为惊讶,这几年,老师傅在医馆坐镇从来不轻易亲自为人诊脉,这位刚来还不认识的小哥哪来这般好福气。
“果然”老先生道,“内热郁结之症。”随后放开手指向身旁一名中年弟子道:“这是我门下大弟子诚斋,可让他开一副方子。”
诚斋拱手作揖后欲写药方,戚人臻连忙拦住,道:“谢过老先生好意,晚辈乃一介武夫,不敢劳先生开药!”
诚斋先生深得杨老真传,细观戚人臻气色也知其必是长期敛藏心事才有了愁郁之色,便道:“这位小哥心中郁结,虽非大病,可也马虎不得,当重视才好。”戚人臻道:“在下此次前来,实有要事在身,不敢因为自己而耽误,谢过先生好意。”
诚斋望了望杨老,杨老道:“罢了,愁肠愁肚愁思苦,心病心慌心药医。”随后杨老起身,交代诚斋招待众人,尔后向后院内宅走去,每天这个时候他都要小憩片刻。只是在踏出门后,声如洪钟地传来一段莫名寄语“时事维艰磨慧骨,莫因心病损华年。”
“嘿!这怪老头……”两位妹子奇怪道。
杨老的寄语在正厅内响彻,也撼动了戚人臻的内心,他又何尝不知放下心中愁闷苦,两袖清风开心颜。可他十几年的努力使他现在还不能放下,不是为了名利,而是……
现下还是先做正务,他转过头来向诚斋表明身份后,询问道:“先生这里可有经营驱虫祛湿的草药?”
诚斋答道:“当然有,我们惠安百草堂总店是整个福建最大的药铺,各类草药皆有经营。”接着,诚斋邀众人来到外堂的一列百子柜前,说道:“当世所有驱虫祛湿药草药膏名目都在此。”
果真,“白芷”、“豆蔻”、“芸香”等一系列药名仿佛刻在柜上,十分醒目,还有一些从南洋购来的舶来品,让人看得叫不出名字,大伙惊叹不已。
“请问客官欲对何物驱虫祛湿?”诚斋道,“这里的诸多草药虽都可驱虫祛湿,但功效却不尽相同。”
“有何考究?”戚人臻好奇,恭敬地问道。
诚斋说道:“先说祛湿的吧,自然要选择天然香料植物比如白芷、白豆蔻等等。此外苍术性温,燥湿健脾的效果特别好,最能驱散空气里的湿邪之气。另外还可以用多种祛湿药材混合,比如,以艾草为主料,再配以清蒿、苍术等天然药材,手工搓揉而成祛湿化浊香。此类香不止祛湿、化浊,人闻过后还可以泻火安神。”
“那驱虫的又有哪些呢?”
诚斋让学童取下一柜艾草,轻拿在手说道:“首选当然是艾草,并且必须要选陈艾,这陈艾就如同酒一样,经过时间的沉淀后,性情慢慢变得温和醇厚。以陈艾来入香,香气才不会燥。古来就有燃艾的传统。其清雅的香气能够化解人体或室内的浑浊之气,驱散蚊虫,提振阳气。”
诚斋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感觉众人虽然握有兵器,但也足像读过书的,特别是戚人臻,颇有儒将之风。便问道:“你们还未说要对何物驱虫祛湿?是书本吗?”
戚人臻答道:“是粮食。”又问:“不知先生可有妙法?”
诚斋忖量片刻说道:“大体上有两类方法,一是中草药防虫法,二是冷冻驱虫法。先说冷冻驱虫法,就是利用低温驱虫。不过这一方法主要在北方管用,特别是辽东一带,那里的人发现在极寒的条件下,粮食蛀虫被冻两天之后都会被冻死。只不过,我们这里是南方,冷冻驱虫法也就不适应这里了。”
“至于中草药防虫法嘛……具体办法比较多,得容我捋一捋”诚斋为人谨慎,不像杨老那般洒脱飘逸,旷世豁达。他虽然已得杨老真传,但凡问诊咨询之事仍会斟酌须臾,唯恐说错说漏而耽误别人。
他捋清思路后接着说道:“中草药防虫法,就是将药物浸入书纸中利用其毒性和散发出的刺激性气味来防虫。此法大致又可分为四种。其一,直接将药草洗净晒干后,放入粮库,比如用茶花叶、清蒿、苍术等药草的特殊气味来驱虫,使虫不敢入内。切记,最好用以上无毒无害的药草即可,除非实在是遇到抗药力强的害虫,就用樟脑、雄黄等;如果使用樟脑价格昂贵或防虫效果欠佳,也可用叶子烟,譬如将云南、两广或贵州所产老旱烟的烟叶子夹在木板或布料内,然后放置粮袋之间。但是,不得不说此类专门治理此虫害的驱虫药草皆具微毒,长期放在粮库必然会对粮食和人体造成较大的伤害。所以用此类驱虫药时切忌保持通风,如果能够时常翻晒粮食就更好了。其二,将驱虫草料和制布的原料按比例调和,制造各种避虫布,如潢布、椒布、万年红等。其三,研制一些驱虫药糊,将驱虫药混入浆糊内,再将这种浆湖刷列布料上,等布料干了之后,再放入粮库亦可。其四,将驱虫药捣碎萃取汁液,再抹于粮食货架上,也可驱虫。”
锦衣卫弟妹听了这么多不痛不痒的对答感觉这些都跟案子无关啊,直接询问是否有人在此前大量收购驱虫祛湿药不就好了吗?然后去抓人就行了,在这里了解这些有的没的干嘛呢?就连八妹也有此疑惑。
“如果是给糯稻驱虫祛湿,又该作何?”戚人臻终于入正题地问道。
“糯稻的话……”诚斋依旧思忖一番继而自信地回答,“那就得选灵香草或迷迭香了!”
“这又是何物?”
诚斋亲自取下两屉,一屉里装的像是绿色草质细丝,头先端尖,尾部稍钝。另一屉药名异常醒目,曰“迷迭香”,应该就是舶来品之一。里面还有一层精装锦盒,盖一打开,花香芬芳馥郁,让人顿觉舒适,清新爽朗。细看是蓝紫色花冠绿植,细圆柱状茎及老枝,纵裂的暗灰色皮层,四棱状幼枝密被白色星状细绒毛。
诚斋业业矜矜地端着锦盒,可是谨慎,足见此物贵重。“此谓‘迷迭香’”诚斋道,“萃取此香提炼香精可作驱虫药剂。”
“浅蓝淡紫花色真像海洋!”陈欣予忍不住沁人心脾的花香,冁然笑道。
“不错,此花原是东汉末期从西方大秦国传来,西胡称之为海洋之露。”
“海洋之露”,多好听的名字,如此珍贵香草自然不会大批量用作于粮库。戚人臻很快锁定了先拿下来的那屉绿草丝,问道:“请教这屉绿草药又有何说道?”
诚斋答:“此为‘灵香草’,也有行家把它叫作‘芸香草’。不过要与另一种香茅属‘芸香草’区分,彼种芸香草较细瘦,带紫色,质地较柔软,叶鞘无毛,上部者短于节间,多产于陕西、甘肃。而此‘芸香草’花梗纤细,草质绿色,香气高雅,多产于两广云贵,而且对粮食和人体无毒无害。只需在粮库架柜中,每层存放一小袋约一钱芸香草,或百石粮食旁放一公斤即可起到驱虫效果,不止如此还能让整个粮库香气四溢,芬氲怡人。如经数年使用后香味减少,取出阳光照晒约半小时后香味恢复。”
听完诚斋学究式的细致回答,戚人臻甚为佩服,问道:“相比之下,定是这芸香草更实惠吧?”
“不错”诚斋答道。
这个正是戚人臻想要的答案!兜了一大圈子问这么多看似与案子无关的问题,其实主要是因为现在手里的线索有限,除了李氏妇人交代的情况外,就只有驱虫祛湿药这一条线索了。然而既不知驱虫祛湿药有哪些,更不知鹰地一伙会买哪些或已经买了哪些?再加之锦衣卫众人在草药方面皆是门外汉,若不对此作全盘熟悉考量,而是单刀直入询问何人何时购买过某种药草,则必会遗漏别种药草。毕竟鹰地那家伙狡猾着呢,谁也猜不透他到底采取何种方法驱虫祛湿,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全面了解。
现在看来,鹰地最有可能购买的就是灵香草!
“请问先生,是否有人曾经在贵宝号购买大批量的驱虫祛湿药?”戚人臻问。
“自然是有的。”诚斋答道,“惠安百草堂是存货最多的药铺,很多商户和衙司为了做防潮驱虫,都会来此采购。”
“都有何人?”大伙急着问。
“这……”诚斋显得有些为难,关于顾客身份信息,他又怎能随意抖搂。直到戚人臻示出腰牌,诚斋再从头想一想杨老刚才讳莫如深的神态,恍然大悟,难道师父早就看出他们的身份?既然是配合锦衣卫办案,诚斋倒不排斥,仍然谨慎地查阅账册。有众多商户都曾采购过驱虫祛湿药,但让他印象最深的却是有这么一伙人几乎每年开春都会此采购大批驱虫祛湿药,这些人的口音特别奇怪,说的虽是汉语,可是听着总怎么地道,因此给诚斋留下了印象。
“就在半月前这伙人来过一次。”诚斋道,“跟往年类似,买的同样一批东西!”
半月前?大概就是漳金二将派人在龙溪县购药的前几天。怪不得鹰地没有采药的动作,也不担心祛湿防虫的问题,极有可能是同伙替他买了。至于漳金二将只不过是鹰地抛出的烟雾弹,用来转移目标罢了。
“先生可记得这伙人还有何特征?”戚人臻问道。
“嗯……他们每次来话不多,点齐货付清款就走,只是……”诚斋琢磨道,“只是和他们接触的时候,我总能闻到几股花香杂味。”
“花香杂味?”
“一浓一淡,像是紫舒叶和刺桐花的交杂气味,紫舒叶偏浓。”诚斋答道。
“紫舒叶是有何物?”戚人臻又问。
“紫舒叶是一种具有特异芳香的草本植物。”诚斋答道,“它可治风寒呕吐,在本店作为常备药物出售。”他随即在柜台显眼处拿出一包药,摊开后说道:“这就是紫舒叶!”
果不其然,一阵微辛芳香扑鼻而来,乍一看紫色的叶片皱缩卷曲,先端短尖,基部圆阔,膜质的边缘在基部以上都有粗锯齿状,好似紫色的枫叶。
“对了!我倒是想起来了!”诚斋憬然有悟说道,“那伙人身上还带点鱼腥味。”
“鱼腥味?莫非是渔民?”“打鱼的?”八妹、十妹争着问道。“说不定是经常吃鱼!”九弟也嘀咕着。
“若只从装扮上,倒也看不出是不是渔民。”诚斋说道,“但我确实闻到一星半点鱼腥的气味。”
“对呀!”诚斋嘶唧一声,咽了咽口水。
“怎么了,先生?”
“你们可知紫舒叶除了药用,还有食用!”诚斋说道,“紫舒叶能去除腥味,让海河鱼鲜味道更好。或者说他们不想惹人注意,用紫舒叶的目的应该就是单纯地去除身上的腥味。”
“言之有理。”戚人臻突觉诚斋除了嗅觉灵敏,在分析问题上也是谨慎有条,不免想起了五哥荀忱说过的一句话“圣人多谨小慎微,贤达总心细如尘”。看到诚斋先生,不就如同看到当世贤达吗?便又向诚斋请教道:“先生可还闻到其它气味?”
诚斋认真回想一番说道:“还有刺桐花味!”
“真的假的!大伯……不不……先生”九弟吃惊道,“这么多杂味又隔了这么多天,您还记得呢?”九弟在锦衣卫里以嗅觉见长,素有“嗅觉精新极”的美称,从来没有见过比他嗅觉还厉害的人,瞠目结舌的同时不禁肃然起敬。
诚斋说道“我们医者长期熟悉药材,不会记错。并且那伙人走后,我在门廊处做清洁时扫到一残片刺桐叶,残叶上有脚印,应当是他们离开的时候刮到门槛留下的。”
“这么说是那伙人不知在哪踩到的刺桐叶,结果无意中给我们留下了线索。”九弟笑问,“刺桐叶在这一带很常见吗?也是味药材?”
“刺桐花在本地的确很常见,花红似火……特别适宜在海港一带栽植……”诚斋答道,“刺桐花的树皮或根皮称‘海桐皮’,可以入药,用于祛风湿,舒筋通络,治腰腿筋骨疼痛与跌打损伤,还可松弛横纹肌理……”
“芸香、紫舒”,“刺桐、海港”,诚斋提供的线索让戚人臻若有所思,串联起李氏妇人提供的“寺观、路口”,展开一系列的思路。即在大寺观周围的岔路口必有一条通往鹰地的藏粮地;在藏粮地,贼人喜好捕鱼为食,这才需要以紫舒去腥,因此多在海港处;还有从藏粮地到惠安百草堂一路上必经过刺桐树林,正好刺桐特别适宜在海港一带栽植。
戚人臻再次摊开福建地图,把已经找到的四十五处寺观路口和几处刺桐海港一一标注,相互连线,经过图上作业几番排除,最终发现有五处最符合条件。分别是开元寺、承天寺、崇福寺、元妙观以及龙泉寺。其中规模最大的首当开元寺,经开元寺向西过晋江,若再向南可通向丰海湾。承天寺与崇福寺除了向西南可通向丰海湾,向南还可通向泉州湾。元妙观及龙泉寺向南可通向泉州湾,向东都可通向后渚湾。
事不宜迟,戚人臻等拜别诚斋,即刻上路,计划天黑前可从惠安赶回泉州城外马驿—来远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