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十年弹指忘旧事,故人相见不相识
世人皆知,当今这天下,是月氏的天下。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提及当朝皇帝月凌云时,总会交口称赞。诚然,月凌云也确实配得上如此之高的评价。月氏一脉自惊才艳艳的月青霄后,便再无明君圣主出现。不过虽说他们并无治国之才,但适逢盛世,倒也是将月氏王朝平安延续。但前些年,南有长乐坊复现于世,神秘莫测,在暗中形成威胁,北有北漠冰原强势崛起,风光无两。月凌云便是在此时横空出世,一如他的先祖月青霄那般,给惶惶的天下百姓吃了颗定心丸。当年,那月凌云年轻气盛,眼高于顶,自比天君。不过他的能力也着实配得上他的骄傲。时至今日,月凌云已年过半百,早无当年那般气盛,但是依然每日亲理朝政,知晓天下之事,着实令人敬佩。只是有一事却令世人颇有微词,那便是月凌云至今,也未曾立储。
“皇上立储之事,本就是天下大事。若叶叔父一代名将,又怎可妄言此事?若叶叔父糊涂啊!”我不禁扼腕。
若叶情已经苏醒过来,此时,我们在岳府。她神色颓丧不堪,脸上写满绝望。
“父亲走之前交代过我,若是巳时未归,切莫犹豫,逃。巳时,我却并未独自逃离,而是依旧在府内等着父亲。直到午时......”
“午时,朝廷派人来拿你?”
“不,是唐家总管来府上寻我。”
我皱起了眉头。“胡珂?”
若叶情点了点头,说道:“正是胡珂。他告诉我,父亲触怒龙颜,已被囚禁宫中,恐怕凶多吉少。想必不久之后,朝廷便会着人来抄家。当今之策,唯有打消皇上对父亲的怀疑,方可有一线生机。若是能够为皇上寻得一个名叫琉璃天书的物什献上,以表忠心,那父亲便极有可能能够安然无恙地脱身。然后,他便告诉了我汴梁城夜三的行踪,让我除掉他,便可得到琉璃天书。因为那琉璃天书一定在他身上。可谁曾想,这夜三竟然是你。”
“那胡珂为何不亲自来杀我?”
“他说他不宜暴露身份。”
我想了想,心中了然。想来是唐婉已经下令保我,胡珂不敢轻举妄动。
“纵使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又为何加入长乐坊?”我不解。
若叶情的眉头皱在了一起。“长乐坊?难道说,那天潜伏在林中的另一伙人便是长乐坊之人么?”
我与岳昔年对视一眼,暗道不好。若叶情并非长乐坊之人——那我们这次便是真的扑空了。岳昔年派去的那些手下至今未归,如此看来,是再也回不来了。此刻,我不光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了长乐坊眼皮子底下,还拖累了岳家一起下水。长乐坊今后在汴梁城的行动目标,无疑会锁定在岳家人身上。我扶额,只感到脊背发凉,头皮发麻。
“夜长归,抱歉,胡珂并未告知要杀的人是你,多年未见,方才一面我也未曾将你认出,我——”若叶情终归还是一个女子。眼下救父无望,又与我发生如此误会,一时间心急火燎,竟是晕倒过去。
我不禁一阵苦笑。是啊,都已经十年了,十年未见,旧相识也成了新面孔。我也是见到那若叶家的刀才将她认出。我不怪她。不过,这胡珂却是出乎我意料。这笑里藏刀的胖子,此举却是为何?他一个区区唐家总管,要这琉璃天书何用?即便是为若叶家博一线生机,大可以直接同我讲,为何一定要叮嘱若叶情置我于死地?最令我疑惑的一点便是,这胡珂为何如此笃定,琉璃天书一定在我身上?
我越想越心惊,这背后仿佛有一只大手在操控着一切,而我却好像一叶扁舟在浩瀚无垠的大海里前行。水下有礁石,海面有风浪,我需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这即将到来的风暴。若是我这小舟倾覆,那夜家便是真的在这历史长河里销声匿迹了,真相也便无处寻觅。
......
不知不觉已经七月,自立秋已过半月有余。
这些日子,长乐坊一直毫无动静。岳昔年将我和若叶情留在岳府,一是为我安全考虑,二是可以多了解些京城的消息。我告诉若叶情,琉璃天书现在何方我也不知,熄灭了她心中最后的希望。这些日子,她无精打采,失魂落魄。我有意开导她,不想让她就此沉沦,便每日找她询问些京城的事情。自我离开京城这半年多,京城又有几多世家崛起,几多世家没落。如是更替,一直如此。唐婉虽是接任唐家家主之位,唐家却只在京城范围知会,并未向武林同袍相告,不知缘由。此外,之前镇守京城东西南北四方位的四大家族只剩唐家依然屹立不倒,其余三家却是早已湮没不见。如今的京城,唐家一家独大,众多世家林立,至于十年前的灭门惨案,早已无人记得。
七月初七,我们没有等到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却是等来了一份罪己诏。
“这罪己诏,名为罪己,实则降过啊。”我细细通读了这份诏书,露出了一抹鄙夷的笑容。
“世人皆谓皇上圣明,却不想一纸罪己诏,竟是露出如此面目。真令人心寒。”岳昔年看完底下人抄送上来的罪己诏,随意将它揉成了纸团,丢到地上。
一旁,若叶情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布满愁云。我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书罪己诏,由登基之时说起,前一半追忆年华,细数功绩,后一半写至现在,提及储君之事时,有许多“朕感念若叶将军......”诸如此类言语,字里行间虽是感恩,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若叶家的命数已经到了尽头。至于若叶情父亲的性命,倒是应当保住了。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是时候该回去了。”若叶情轻轻地说。
我不作反驳,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同意。
两日后,我们为若叶情备好马车,岳昔年又点了几个亲信相随,一路上好有个照应。
“你要记住,你现在是岳府的大小姐,岳昔年的妹妹。”
我不信以胡珂的城府会不留后手,汴梁城一定有他的眼线负责盯住若叶情。若被他们发现若叶情没有得手,消息先一步传回京城,只怕胡珂那厮会另生事端。因此,我让若叶情扮作岳昔年妹妹的模样,乘岳家自家的马车,带着家丁,从正门出发。毕竟,若叶家不光有名动武林的刀法,还有冠绝天下的易容术。
临行时,我对若叶情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当面见到唐婉,将信交给她。我在信中写了自夜家被灭门起,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的猜想与怀疑,我希望唐婉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十年弹指一瞬,令人猝不及防。世人都会在不得已中挣扎,到了全然无望之际,方才学会认命。我已在这汴梁城活了十年。每日清晨,我会在大梁包子铺买三个肉包,去逍遥镇老店招呼老板来一碗加肉加辣椒的胡辣汤,吃罢喝罢,到第一楼听书,听那说书先生抚尺一声,再听那说书先生“下回分解”。我并不时常去烟雨楼逍遥快活,也并不爱去潇湘馆品茶听戏,我更愿意享受独属于自己的那份惬意与悠然。我在紫竹林设下茶酒居,时不时地和两三好友来此,煮酒品茶,谈天说地,不谈身份,不论地位,不去尝试揣度对方的人生。只有在这些时候,我才敢将自己沉浸在回忆里,将旧人入歌,将留恋入喃,将深情入酒,将相思入泪,将追忆入无言。
在岳昔年的建议下,我开了间书斋,买卖些文玩字画,倒也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而今,全汴梁城都知道,有位夜三先生,学识渊博,谈吐不凡,我也常以此自傲。这十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又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岳昔年竟是娶了当年在汴梁钱庄门口发生口角的宋家小姐宋冰若,此事让我好生嘲笑。唐家对我一如往常,而我却刻意与唐家保持距离。周亚京早已离任,只不过现在的常驻监察依然对我毕恭毕敬。想来应当是周亚京交代过他。而那个卖花生糕的小贩,却是得了场大病,不治而亡。我还因此叹息许久。至于长乐坊,这十年来,在这汴梁城却是丝毫不见踪影。
我时常会回想当年,回忆那些曾经。当年那封托若叶情送走的信送到了么?也不知若叶家现在如何,若叶叔父是否安然无恙?唐婉呢?自当年一别,十年杳无音信。这汴梁城距京城千里,在这汴梁城的唐家也探听不得任何消息。只有每年新年之际,唐家设宴之时,方才听得些什么“家主口谕”等等,心中便可欣慰许久。
十年,我已经年方廿八。身为汴梁城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夜三还是有自傲的资本的。
可是,夜长归没有。
夜长归心中的执念从未放下过,他只是迷茫了,迷茫地不知何去何从。他不想就此浑浑噩噩一生,他心中有不甘,有委屈,有愤怒,有不舍,有太多太多情绪需要释放。他渴望知道真相。每每听到说书人讲,那些被当做棋子的可怜人,他就会想到自己。只不过自己比他们更悲惨些,恐怕终其一生也不会知道是谁把自己当成了棋子。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走进了他的店里。
“老板,这幅画怎么卖?”
“客官好眼力,一眼就相中了我这小店里最珍贵的画作。只是着实抱歉,此画我只留作观赏,概不出售。客官还是另选一幅吧。”我和善地笑了笑。
“哦?看来老板对画中女子用情颇深啊。”
“哈哈,客官真会说笑。此画上女子背朝画外,卧在溪边,连容貌都无法看到。再说,画即是画,我又怎会对画中人有意呢?”我随口应和道。
“背朝画外,面朝心间。心有所念,挥毫即成。”
“客官,您的意思是......”我这才认真打量眼前来人,心中疑惑骤起。
“十余年未见,夜公子风流潇洒,玉树临风,一如当年。而我,却落魄到这般模样,夜公子竟是认不得我了。”他自嘲地笑笑,继而拱手道。“司徒文涛,见过夜长归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