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深吸一口烟,浑浊的眼珠一动不动,就那么定定的望着墙上的一幅画。
身后十几人挤在这间狭小的店铺中,穿的可是红飞翠舞,上下衣装皆有精美纹饰,腰带下正中佩着一块上狭下广的斧型装饰,端的是那贵族之人。
可是此刻却连大气都不敢喘。
生怕惊扰了眼前这位鉴画。
画中点缀了几只白鹤,一树寒梅。
良久,老头干巴巴低笑一声:“吴道子那老家伙认为画法重“势”,得势便操胜券。嘿嘿,这一点上说的确实有些道理,这幅画的作者就是善于布势,不但体现在梅干、梅枝的处理上,更体现于落款印章上,本来落款和印章多用于补白,平衡画面。但为了增强这幅画的纵深感,画家反其道而行之,将其与前两处红色置于一条直线上,在取势上,和梅枝方向一致。如此鹤眼、腿、印用皆用红色表现,相间分布,不但富于节奏感,而且使画面疏处愈疏,密处愈密。而鹤的左面为遮光部,故地面用淡墨染暗,而鹤身下面及右面则较为明亮。整个画面从右下角看去,残枝、鹤、梅枝、竹叶、梅干浑然一体,呈放射状分布。更关键的是这竹叶的出现,不仅可以增加疏密的对比,也在与残枝的对比中增加了生机。啧啧,果真是‘位置须不入时蹊,不落窠臼,胸中空空洞洞,无一点尘埃。’兼有清雅和苍茫殊不容易啊。不错,不错,的确是剑僧的真迹。”
老头转过身,取下嘴里叼着的烟枪,吐出一口团团白雾,烟雾迷离中,老头嘴角露出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
十几人连忙作揖,诚惶诚恐的将画取下,毕恭毕敬的退出了狭窄的店铺,自始自终一个字都没敢多说。至于出了门以后啥样当然就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位老人的身份,亡唐画道国手,与吴道子齐名的画鬼——顾闳中!
孤幅压五代!
老人二十年前投笔停画,留下最后一幅名作《明皇击梧桐图》后从中原移居北越。
在这马嵬坡开了一家小小的兵器铺,也偶尔替人鉴画赏画,不过呢,这也得看他心情,心情好的时候连看一月的画也成,心情不好的时候则是大半年都不替人看画。况且马嵬坡本就人烟稀少,方圆十里除了这座小城和何大将军的心腹营驻地外,几乎只有寥寥数个村落。
因此大部分来找他看画的人,都来自傩河道往南了,那要说起来这一路上可真是饱经风雨历尽千辛啊。
方才送走的那伙人,就是亡唐中书侍郎李回的后辈了,这李回和顾闳中还是同一年的进士及第,只不过后来李回入了京兆府户曹,转司录参军,被当朝宰相相中,升了起居郎,两人便再无交集。不过念在同年及第,且李回并没有在那件事上下手坑他的份上,性子爽快的老人还是答应替众后生鉴了这副《剑僧梅鹤图》。
今日的街道如同以往一样清净萧索,站在兵器铺的门口都能望见那头内墙上的城名,随这里的地名,就叫马嵬城。
老人的身子骨依旧健朗,在门口溜达了一圈又健步走了回来,这城里啊,可没有他这样的老头能去消遣的地方,唯一可以算作“消遣”的地方就是几座灰扑扑的妓院,那是供当兵的发泄的,里边大多是被拐来此地的失足妇女或者西边战败的匈奴的家眷,哦对了,还有朝中被抄家发配的那些人的侍女家眷这类的。
唉,顾闳中每次一想到这样的事,总是一阵无奈,虽看不惯这样的事,可是他也改变不了。别说他如今退隐这黄沙之地,就算他还是当年那个三品大员,一样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这是人性,是世道。
顾闳中叹了口气,轻轻拿起门边的扫帚,开始打扫铺子。
“老人家,有剑吗?”身后响起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
顾闳中眯眼回头望去,那人身材高大,浑身沐浴在日光中,因为屋子里太暗了,导致他面容处只有一片阴影,看不真切,就像一尊挡住阳光的神灵。
老人放下扫帚,走近一看,轻哦了一声,道:“这儿不卖剑。”
挡住门口的年轻人没有退让,一张脸看不出表情波动,“什么剑都行。”
顾闳中有点纳闷,这马嵬城上到太守,下到小孩,没有他没见过的,可这年轻后生,他硬是从未见过,什么来头?
“说了不卖剑,赶紧走。”纳闷归纳闷,可他这兵器铺本就是个摆设,看画才是真营生,在这马嵬坡前,哪里来的兵器卖?卖给谁?卖给那些当兵的?开什么玩笑,谁敢私自贩卖非制式武器给北越军部?
年轻后生不为所动,只是退出门外指着上面挂的牌匾说道:“雾里看花神兵阁,不卖兵器卖什么?”
老人有些不耐烦,“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哪里来的外地小子,老夫这店不卖兵器只看画,赶紧走人!”
年轻人沉默了一瞬,“那哪里有剑卖,什么样的剑都可以,木剑都行。”
老人嘿了一声,这小子魔怔了不成,这是马嵬城,不是那狗屁的江湖武林,在这要剑有啥用,打架还是勾搭良家妇女?跟子午军打架?吸引青楼女子?
“小子,你要买剑干啥?”不过老人确实被勾起了一丝好奇。
“杀人。”年轻人一双眼眸古井无波。
老人顿时哈哈大笑,“杀人?木剑也能杀人?哈哈哈哈哈,小子,你以为你是谁啊,青衫剑仙?哈哈哈哈,赶紧有多远滚多远,别在这儿拿老爷子我开涮。你要木剑是吧,这城中还是有好些小孩日日拿着木剑打闹的,你去找他们借借?”
年轻人低头撇了一眼身上的青衫,似乎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对老人微微点了下头,转身离去。不紧不慢,可是似乎就在几步间消失不见。
老人没有着急回屋,而是望着年轻人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