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
群臣站成两排，像在举行庄重的仪式，唯独缺了司空晓天。
“有事出班相奏，无事退朝——”
在太监尖声后，一名儒雅的大臣立刻出班，说道：“陛下，邪教惑乱人心，已经蔓延到长安了。”
皇帝震惊，拍案吼道：“竟然有这种事？”他笃信佛教，原因仅仅只是父亲和祖父都信佛教。
“是啊。令我更想不到的是刑部尚书司空晓天大人也相信邪教。”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皇帝喃喃道，十分无助，不知该如何。
“不仅如此，他还带领手下衙役去邪教庙宇跪拜，作风极坏，对他们影响极大。”
话一出口，不仅是皇帝，就连群臣也像一锅沸腾的水，不由自主地交头接耳起来。有人欢喜有人愁，更多的人还是保持平静，时刻准备着见风使舵。
皇帝猛地一拍桌子，把群臣吓得低下了头，不敢说话，另一边却把眼偷看皇帝的脸色。皇帝严肃地说：“这件事我会处理的，你们一定要洁身自好，当一个好官。如果有其他人做了和司空晓天相同的事，绝不姑息！”他的眼光凌厉地扫视了群臣，群臣的头越来越低，担心那眼光能洞察他们内心的想法，捧着笏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像胸前紧了紧，拼命地去想别的事情。
正卧病在床的司空晓天丝毫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犹在熟睡中，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衙役自以为他们跟随百姓的脚步，丝毫没有做错，问心无愧地在刑部大堂上帮助代理刑部尚书处理事务。代理的人幻想着自己不是代理的，能够真真正正地坐稳这个位置，也许还会更高。他不得不去求愿。他只能去佛教庙宇，即使百姓固执地认为风雨教比佛教好，他还是不敢去。神会和人不一样吗？会公平吗？当他们收到名贵的供品之后，会与人为恶吗？如果不会，当金装被剥落到丝毫不剩之后，又何去何从？
司空晓天久未醒来，双眼紧闭，鼻子不均匀地一呼一吸，一快一慢，鼻尖上还不是凝出一两滴晶莹的汗珠。家丁已经进来过两次了，每次进来把饭菜放好之后，盖上，又轻轻掩上门。饭菜丝毫未动，贪婪的苍蝇飞来飞去，在每家每户的饭菜上落脚之后，又狼狈地逃到下一家。经过司空晓天的卧室，看也不看，直接飞走了。得不到的，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又过了许久，家丁进来送晚饭了。盖子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里面的饭菜完好无损，在时间的洗礼之下变得极为冰凉。睡梦中，司空晓天的肚子一直在不安地叫着，有气无力。家丁端起了晚饭，看看碗，又看看昏迷不醒的司空晓天，舌头轻舔嘴唇。过了许久，他最终还是把饭放了下来，拿走了旧饭菜加热了吃。良知终究还是战胜了私欲，抢一个病人的饭食是不义的。天知道良知有多大。
夜，家丁进来看了一眼，发现饭菜还是原来的样子。他掩上门，耷拉着眼皮，拖着沉重的脚步把自己摔在床上，蒙头大睡。夜里只剩下了虫子不知疲倦的鸣叫。
一道黑影旋风般掠过，掠过了光，掠过了树梢、屋顶，掠过了打更人的身边，向黑暗一样，神秘得无处不在。
他从灯笼旁边飞过，厌恶地用黑色长袍的下摆挡住了射向眼睛的光芒。一路如此，直到他闯进了司空晓天漆黑如墨的房间。他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的司空晓天，竭力地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因为兴奋而发出声音。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匣子，倒入司空晓天微微张合的嘴里，一滴不漏。司空晓天顺从地喝了下去，没有任何不良反应。黑衣人继续喂汤，似乎太急了，司空晓天急促地咳嗽了几声，在病中也不甚安宁。
黑衣人吃了一惊，手抖了一下，刚舀起的一勺子汤药又掉进了碗里。司空晓天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损失的只有一个没有做完的梦。黑衣人不敢再喂，静静地等待司空晓天翻身。司空晓天这一次睡得很熟，还发出了微微的鼾声。黑衣人静静地在黑暗中伫立，与黑暗融为一体，一双凌厉的眼睛看着司空晓天的嘴角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司空晓天又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嘴巴有规律地一张一合。黑衣人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时间并不能磨去他对司空晓天的注意力。他又打开了匣子。匣子的保温能力很强，到现在汤药还是热的。他又轻轻舀起，轻轻送入司空晓天嘴里。在这之前，还不忘轻轻地吹一口，生怕汤药把司空晓天惊醒了。不久，司空晓天喝完了汤。黑衣人满意地看了看一滴不剩的碗，将它重新放入匣子，从看着的窗口窜了出去。
他回头看了看司空晓天的府邸，看到屋檐角上分别挂着四个灯笼，心中不快，化作一道黑影，将四个灯笼统统打灭，消失在了黑暗中。夜又归于平凡。
下半夜无事。
夜的到来，没有带来什么，出了一点光明。夜的离去，也没有带走什么，除了一点黑暗。在朦胧的晨光中，司空晓天早早地醒来了，昨日全身的不舒适一扫而空，精神为之一振。他感觉他的病在一场梦中悄悄离去了。他打开了卧室的门，一切都还处于寂静中，没有任何报晓的声音。巡夜的家丁慵懒地躲在一个角落睡觉，身边放着一盏熄灭的灯笼。他打开了大门，东升的太阳缓缓地向上爬，一步一步，像是永远也不知道停歇。光芒一点点照亮了黑暗。一些阴影在树叶花丛后悠闲地躺在地上，守着自己方圆几寸土地，随风而动。
司空晓天穿好了官袍，吃了早饭，早早地往朝堂方向走去，没有一点准备地将要迎接未知却不得不接受的命运。街上，稀稀疏疏地有几个大臣在赶路，不时偷偷地看向一脸微笑的谁可相依，指点议论。司空晓天微笑地打个招呼，几个大臣却匆匆走过，低头不语。每个人都一样。
朝堂的大门早已打开，洗漱完毕的皇帝早已在龙椅上等候，作出勤劳的样子。司空晓天踏进朝堂的时候，里面有几个大臣早已到达。高呼万岁后，她站在了自己该站的那一列，总觉得有异样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浑身不自在。
皇上一如既往，双目炯炯有神，随时准备处理将要发生的任何事。
那一位大臣再一次弹劾了司空晓天。皇帝尚未回答，司空晓天大惊，颤抖地从嘴里挤出“血口喷人”四个字。
那大臣却不回答，盯着皇帝等待他发话，同时静静地等待司空晓天发作，正好还能附加一个咆哮朝堂的罪名。
司空晓天果然按捺不住，戟指骂道：“胡说，我那是在办案。”
那大臣冷笑：“你那是利用公事行己私事，不仅如此，你还蛊惑他人与你一同信奉邪教。根本本就不配做这个官！”
双方咄咄逼人，互不相让。其他大臣紧闭着嘴，根本谈不上随声附和，只能看着皇帝的脸色，见风使舵。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习以为常。
皇帝却不对此发表任何言论，丢下一句“会仔细调查的”就退朝了。
退朝后，司空晓天与那个大臣冷眼相对，互相怒视后各自离去，两人的心中都留下了一块挥之不去的阴影。
司空晓天闷闷不乐地去了刑部大堂，无精打采地审理了几件案子，闷闷不乐地伏在桌子上，思绪万千，乱成一团。
衙役见了司空晓天这副模样，忧心忡忡，纷纷说道：“大人，那天是不是没有跪拜？听说冒犯了神明一连几天会运气不顺，心烦意乱。”
司空晓天一听，怒急气极，抄起惊堂木向桌子狠狠地拍了过去，天地仿佛都在震动。他气愤地说着丝毫不会担心这些人反。“闭嘴，如果要杀头，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衙役吃了一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的人说：“罪过。”有的说：“冒犯神明的信徒会有报应的。”一个个虔诚的样子像一个个喋喋不休的和尚，述说着经树上的因果报应。
司空晓天怒不可遏，将惊堂木从桌子上丢下，狠狠地砸在地面上。衙役们像一群受惊的小鸟，四散退开，不敢抬头看怒气冲天的司空晓天。惊堂木在地上弹了一下，毫发无损，而司空晓天却因为用力过度而气喘吁吁，一时说不出话。
重新任职后，谁可相依变得越来越暴躁，总觉得走路路不通，做事事不顺，仿佛陷入了黑暗的沼泽，无法自拔，只能用自己和身边的人和事出气，不仅毫无效果，反而越陷越深。有谁愿意冒着极大风险去就沼泽中心的人？又有谁能扶得起自甘堕落的人？他只能不断地向下沉，向下沉，等待他的只有越来越令人恐惧的黑暗。
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大踏步地走进了刑部大堂，衙役立刻上前喝问并驱赶。那人从怀里拿出圣旨迎风一展，衙役大惊，瞬间跪倒了一片。暴怒的司空晓天也不得不平复心情，走到堂下跪下。
“刑部尚书司空晓天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刑部尚书疑似在暗夜寺内举行邪教仪式，并蛊惑手下衙役信奉邪教。朕治国有方，绝不容许此类事情发生。特令朕亲信前来办案，所到之处，如朕亲临。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之后，自然少不了含有丰富情感的一声声“万岁”。司空晓天恭敬地递上案卷。钦差草草地翻看了一下，随手扔在了桌子。见此举动，司空晓天忍不住要将他脸上的阴影打一拳；最终，理智占了上风，司空晓天不得不因为保命而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简单地与司空晓天交谈几句之后，司空晓天立刻把所有责任推给了衙役，并不断强调自己仅仅是办案的，丝毫没有参与任何邪教活动。衙役闻言大惊失色，不得不将责任推给了风雨寺祭拜的人们身上，推到他们迷信的老母亲身上。
钦差将斗笠微微地向下按，阴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简单地记了下来。此时，衙役还在七嘴八舌地推卸着，互不相让，仿佛自己的肩上永远都是空的，该挑的担子也会有别人来挑。等他们吵累了，钦差早已出了门，到所谓的“嫉恶如仇”的大臣家中，宣读圣旨。司空晓天的目光透过大门，久久地盯着钦差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怒气又涌上了心头。他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总算把怒气硬生生地压制住了。如果人可以拿桌子来出气，那桌子整天驮着厚厚的一叠案卷，还要时刻被惊堂木拍，又能向谁出气？
好不容易熬到了日暮，终于可以下班了。钦差却戴着斗笠截住了司空晓天。司空晓天没好气地说道：“干什么呢？”忽然又想到了对方的身份，改口道：“大人有何贵干？”
“情况我都清楚了，从明天开始正式办案。在这之前，不要再去任何寺庙，免得惹是生非，给那人诬告的机会。”
司空晓天闻言大喜，他已许久没有听到过这样亲切的语言。在黑暗中徘徊挣扎的人忽然看到有人提着灯笼向他走来，不论来者是谁，是否带着善意，他都会以感激迎接来人，虽说结果可能不是那么的好。
古老的长安城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更加平静，波澜起伏的人心也只能在封闭的空间里酝酿，无法与别人分享。人们不会希望熟睡的时候光明提前到来。宁静的夜相比于白天别有风味，怀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善意。
一夜平安无事，一切任何事都仿佛融进了美好的夜里。
司空晓天猛然从床上蹦起来，茫然地看着窗外即将棉量的天空，耳边听到一阵阵鸡啼的声音，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像火山爆发一样，一下子喷涌出来，一发不可收拾。他懊恼地倒在床上，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强行压下去的。作为一个少年，他所需要承担的已经太多太多，但是他想得到的还是太少太少。不仅如此，他还要面临着比他大二十多岁的人嫉妒。即使他心平气和，不以为意，命运也不会放过他。
钦差戴着斗笠无声无息地闯入了司空晓天的房间。司空晓天察觉到有人进入房间，看也不看，说道：“出去！”像平时命令家丁的时候一样。他并没有听到来人出去并带上门的声音，带着一股怒气从床上一跃而起，一眼就看到了钦差脸上的阴影。碍于身份，他不敢说话，在他心里，另有一股怒气将要涌出心头。他几乎忍不住骂道：“你有没有礼貌？”当然，他还是忍住了。
第二眼，他看到睡眼惺忪的家丁一脸抱歉地站在门口，就把气发泄到家丁身上；‘你怎么不早点通报钦差大人来了呢？还不赶紧上茶？’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在心中，他已无数次这样吼过钦差，吼过弹劾他的大臣，吼过这个世界。他始终不敢吼出来，闷得像个气球。他只能满脸歉意地说：“大人请稍等，容我更衣备茶。”
钦差阴沉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当然这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他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快点，要出发了。”就走了出去，并用力关上了门，严丝合缝。司空晓天烦躁地倒在了床上，手里紧紧地抓住将要更换的衣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有什么用呢？这世界始终是一团雾，走过了一重，前面还有无数重，就连自己站的地方也满是迷雾，永远挥之不去。
他不得不把温文儒雅，神清气爽佳公子一面展现给别人，一切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空虚。待到出发的时候，他才发现为了尊重钦差在慌忙中忘了准备马车。而钦差步行了一段路之后，坐入了一辆华贵的马车，直接到了那个大臣的门前，摆着大架子。司空晓天拼尽全力也没有追上马车，只能气喘吁吁地一边赶路一边吃着飞扬的尘土。
当那位大臣一身华贵，带着数十随从带着礼物出来迎接钦差的时候，却发现钦根本就没有下马车。钦差的车夫打趣道：“杜大人，这是要送给谁呀？”杜大人的心中也是一片怒火，多年在官场上磨炼的经验告诉他，这钦差不好惹。于是，为了拼命讨好这位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钦差，他不得不放下架子，毕恭毕敬地对马车说：“请钦差大人收礼。”
她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吗不耐烦的嘶鸣声和马蹄提起地上泥土的声音。然后他才听到马车里发出了更加不耐烦的声音：“车夫，收下这些。”杜大人大惊，看了一眼随从手上名贵的珍宝，颤抖地说道：“大人，您要不要看上一眼……”这次马车里竟没有人回答，在尴尬的气氛中回荡不已的只有马而动嘶鸣声。
杜大人不得不对一个卑微的车夫点头哈腰。车夫却摆起了架子，笑道：“你给我送到家里吧。”然后说了一个偏僻而动不为人知的地址，决心要将这些这些盛气凌人的豪门及仆人一点脸色看看。杜家仆人没有办法，只好听从命令去一条不知名的巷子送这些名贵的礼物。
杜大人从后院找出了相对不那么华贵的马车，以示对钦差的尊重。司空晓天看到这两辆马车，几乎要气炸了。杜大人上马车前，轻蔑地看了一眼步行而来、衣着朴素的司空晓天，嘴角上挂着分明的冷笑，不屑地坐进了马车。
不料，钦差的马车里传来一个声音，对司空晓天说道：“你上来坐着。”此话一出，司空晓天和杜大人都惊讶得合不拢嘴。司空晓天忽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不由得飘飘然起来，推辞道：“不……不……这怎么行……”杜大人也掀开了帘子，附和道：“大人，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刑部尚书……”钦差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两人都不说话了，乖乖地接受了安排。钦差的马车果然宽敞，钦差坐在一边，司空晓天坐另一边，始终不敢正眼面对给他莫大恩惠的钦差。
暗夜寺很快就到了，那里早已几个衙役守候在那里，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觉的都是那天在暗夜寺跪拜过的人。
随后，钦差的办案随从也赶到。门被推开了，在场的随从都点燃了火把，暗夜寺瞬间就亮得像白昼一样。宽敞的庙宇，柱子上令人颤抖地雕刻，神秘的背影，在一大片光亮下一点也不令人害怕。光明，在黑暗中是那样的美好。
钦差的脸即使是在火光中也是一片阴沉，看不出任何表情，甚至连脸都看不到。一进门，杜大人与司空晓天就吵得不可开交，谁也无法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压倒对方，得不出结果。钦差没有对此发表任何言论，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张画像，似乎早已将案件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随从都在四处搜寻黑衣人来过的痕迹，衙役醒来之后，纷纷要澄清自己，并一再说明这张画像和风雨寺的一模一样。办案的随从也有许多人可以证明。司空晓天得意地看着杜大人，杜大人一脸气愤，决心要将这件事做到有始有终，于是强辩道：“风雨教也是邪教。”
司空晓天冷笑：“那你怎么不去高发风雨寺成百上千的人，偏偏要找上我呢？”
杜大人一时答不出话，侧耳倾听钦差的话。却发现钦差不知去向，可能在外面勘察。
突然，火光齐灭，寺庙又陷入了一片黑暗，有个声音冷冷地说：“风雨教可不是邪教，暗夜教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