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吟真人深以为然。

　　本朝开始大举建立武校，培养武道人才，印刷《武经》开启民智，是在甲申妖乱后的事。

　　当时，檀君深感全国上下武风孱弱，才引来了妖族入侵，倾覆大半山河的祸患。

　　因而毕生致力于整军经武，提拔寒门武者以制衡世家，大明前三百年重文轻武的体制焕然一新。

　　然而待得檀君薨逝，人亡政息，古老的旧俗好快便已重占上风。

　　檀君出身于微末，文武全才，挽国于倾，确是不世出的大人物。

　　但有一点是他无论如何改革制度也无法改变的。

　　学文也好，习武也好，有着充足资源的世家子弟，总是要起寒子更易有所成的。

　　而檀君又是个意外地讲求实际的人，事事用人唯才。

　　不愿只因出身便把才干稍欠的寒门子，拔擢至世家子之上的高位。

　　这便使得经过好一轮折腾，官场上仍然是世家占据主导的局面。

　　也只由天子亲自挑选的内阁诸大学士，以及与世家子弟不咬弦的三厂一卫，至今仍有着独立于世家影响力外的超然地位。

　　现代诸世家的嫡系们，像是沈心悠、庄紫璃，哪个不是修道术的？

　　世家里头的武道传承，固然也高明得很，却是留给不那么被看重的子弟们修习的。

　　将较为次要的子弟养成宗师，送入庙堂，对朝政施加影响力。

　　与此同时，嫡系则以真人之尊维持家族的名望和势力，两头马车，并驾齐驱。

　　那些没有根脚的寒门泥腿子们，修道固然难成，想要习武也难以觅得足够资源。

　　撇除极少数真有大才干的精英，有几个能够成事的？

　　而且，当这些精英为庙堂所吸纳，霎时便成了新世家的主人。

　　檀君的旁支后裔们，如今贵为五姓之首的檀城李氏。

　　难道还会像昔年的先祖般以宁州布衣自居？

　　龙吟山名为道门，实际上形同吴氏私产，天吟也素来是把自己看作是家族之主来看待问题的。

　　尴尬的地方在于，吴氏虽然是世家中的一员，是制度下的得利阶层。

　　却始终没能打进上层，与五姓平起平坐。

　　五姓中的任一家，都是掌握着源玉核心产业，一言一行足以动摇国运的顶尖门阀。

　　除非他吴天吟立地成就鬼仙，否则如何与其相比？

　　天吟心底五味杂陈，却不曾在庄紫璃跟前流露半分。

　　只挂着一往贯之的微笑，说道：

　　“贫道对今年武举的安排很感兴趣。”

　　“若然道友尚有闲暇，且由贫道作东，请道友到桃花居吃些粗茶淡饭，再作详谈……”

　　他话声一顿，好快便注意到庄紫璃根本没在听他的话，而是注目到不远处联袂而行的一对少年少女身上。

　　天吟顺着她的视线瞧去，打量了二人片刻，若有所思道：

　　“这年纪轻轻的两人步履沉实，都是修成了明劲的武士。”

　　“在这漱玉矶，也算难得了。”

　　他自然不会觉得两名武士单单因着境界，就能吸引庄紫璃注视如此之久。

　　只听得庄紫璃指向那穿着白色武士服的少年背影，说道：

　　“此人脑有反骨。”

　　天吟一愕，随即失笑：

　　“贫道不精面相之学，倒是瞧不出他有甚出奇之处。”

　　“只是现下的年轻人们，多有自觉怀才不遇，忿怨世道之辈。”

　　“依这说来，脑有反骨之人只怕多得去了。”

　　庄紫璃摇了摇头：

　　“不满这世道之人多如星沙，有几个是能成事的？”

　　“我钻研相学多年，却觉此人大不简单，日后说不准能掀出多大的风波来。”

　　说着，嘴角微微上翘起来：

　　“不到二十岁的武士，想来未必会错过在武举中一夕成名的良机。”

　　“若是有缘，你我或许还会再与这少年人相见。”

　　天吟全然没把一个偶遇的少年放在心上，脸上微笑称是，心底却暗暗笑道：

　　“五姓十族的这些嫡系们，兴许是日子过得太闲了，一个比一个神神叨叨的。”

　　“前些日子，那南桥白氏的白安乔堂堂真人之尊，竟然带头领着一干世家子弟聚赌。”

　　“说是推衍算过，这一年的武状元将出于梨园，引得不少无聊大少进了赌局，吃相当真难看得到家。”

　　“没想到五姓之一庄氏的嫡系真人，竟也谈起相面术算这等旁门小术了……”

　　猛然间，一阵强而有力的气息贯穿他的识海，逼使他骤然往海岸方向望去。

　　庄紫璃的反应却比他更灵敏，面色不变，手上飞快结印，已然遁至山边垂瞰内海风光的断崖之上。

　　两位真人朝海面望去，只见得一艘看着平平无奇的小舟缓缓驶近。

　　舟首放着一个大铜盆，显得铜盆后头那笑吟吟的女子身影颇为娇小。

　　天吟呼了口气，扬声说道：

　　“灵悠道友，何时来的？为何不到龙吟山上喝口清茶？”

　　聚宝舟上的闲游仙以心声应道：

　　“不必啦，待得下月小仙生辰，道友把家中上好的茶叶寄我一壶就是。”

　　“小仙这趟到东陵山来，是为见一位远亲，听说他这一脉数十年来也住在东陵山下……”

　　“道友若是有空，还望与小仙一同找寻找寻。”

　　天吟尚未答话，只听得庄紫璃朗声问道：

　　“灵悠道友要找的那人，姓甚名谁？”

　　沈心悠微微一笑，露出小半口晶莹如贝的白齿：

　　“他叫沈瑜，世代住在这东陵山下。”

　　“小仙答应过旁人，不能主动向他提起咱们的亲戚关系。”

　　“可与两位提一下，想来却是无妨的。”

　　庄紫璃眼眸一瞇：

　　“沈瑜？没听过。”

　　沈心悠呵呵一笑：

　　“这也难怪紫璃道友，我这位远房堂弟修炼很晚，在江湖上没甚么名气。”

　　“不过小仙相信，用不着多久，紫璃道友便会听到他的名头了。”

　　她抬首浅笑：

　　“天吟道友，何不到小仙舟上小坐一会？你不想知道早前你我商谈之事的结果吗？”

　　天吟心中把这家伙痛骂了一百遍，沈心悠这般作为，分明是要分化庄紫璃与自家的关系。

　　可他也没甚么更好的办法，难道也请庄紫璃在旁把这抄家杀头的大事也听上一听？

　　沈心悠是包括他天吟在内的各方势力，与狐主联系的唯一渠道。

　　眼下他既已允可狐帮在龙吟山边建设秘密船坞，大伙儿早就是一条舟上的蚂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