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薄暮寒烟(中)
梅子看着原子的蛾翅膀忍不住想笑,却又不敢,于是低下头去看纸袋里装些什么。
川烟夫人则欢喜地说:没什么,在说你的衣服很美。
原子微笑着向白叶略一顿首:仰仗王太太的好手艺。
白叶回了一礼说:衣服是不动的,是穿衣服的人才让它美起来。
和原子一起来的男人,忽然一拍手说:哎呀,我说呢在哪里见过这位太太,很是面熟,原来是白叶啊。
原子奇怪地问:你认识王太太?
白叶疑惑地看着那男人,没有说话。
白叶,喔,王太太,可还记得杨老师?那男人一脸谄媚地问。
白叶点点头:记得啊。怎么会忘。
那男人哈哈一笑:这就对了。我当初也在私塾读书的。
白叶笑了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对面这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姓甚名谁。
那男人不以为然,看起来很高兴地接着说:只不过读了没几天,就留洋去了。你必然是不记得的。可我记得你呀。你可是当时同学里最聪明的,关键还长得美。
梅子感觉母亲拉着她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随后见她恍然大悟地说:喔,这样的。我是真不记得了。
原子推推那男人:宋先生,你这样认同学,不怕王先生吃醋吗?
白叶有些脸红,只好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那男的哈哈笑着说:王先生我也认得,都是同学。
正说着,就听台上有人讲话:各位同仁,今天辛苦了。为了犒赏大家对共和大发展做出的贡献,特意举办这次家庭舞会。
梅子抬头想看,却被前面的大人挡住了视线。她索性一抬脚,站到了椅子上。
诶,这下可好。她清楚地看到台上说话的人,是一个穿制服的青年男子,瘦瘦的却很白。
梅子有些分不清他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只听他又说:除了邀请各位来跳舞,还想请各位一饱眼福。说完,他拍拍手,从后面出来几个人,将一张桌子抬在了台上。接着又出来几个穿和服的女人,手里捧着托盘,上面盖有红布。她们很小心地把托盘放在桌上。然后退立到了两旁。
制服男人示意揭开第一个托盘。红布撤下后,是紫红色的木头椭圆球。从中间一掰,便打开了。左右各雕刻着一尊栩栩如生的观音。
人群中发出了惊叹声:
这不是宋家的紫檀观音么?
是啊,看那成色,雕工,值不少钱。
制服男人轻轻地托起来,说:这尊紫檀观音,是前几日从朋友那里请来的。我不敢独享,请各位来掌个眼缘。哪位喜欢的,我愿意低价赠予。
人群里一阵骚动,却无人应承。制服男人却不急不躁地等着。
这时有个人冲上去开口了:我说各位,川烟君可是真客气。你们也是有头有脸的,非商即官。还缺这点钱么?
梅子认出说话的人是那天带狗去肉掌柜家里的黑褂子,心里不由得厌恶起来。
众人似乎听出了点意思,一时间议论纷纷。
黑褂子急忙说:安静。安静。他对着站在前排的一个人说:宋老爷,你也是明事理的。不如你做个表率?
梅子踮踮脚,想看看宋老爷是谁,却险些掉下去,幸好一把抓住了母亲。白叶这才发现梅子竟站在椅子上,只好一边扶着她,轻轻在耳边说:不要弄出动静来。
梅子点点头没有说话,发现原子和川烟夫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只见一个穿黑色短褂长衫,戴瓜皮帽的老头儿走上台去,略有些无可奈何地说:这,这尊观音能不能换别的。我总不能再买回去吧。
黑褂子起先不明白,随后醒悟了过来,连忙问了问川烟。川烟点点头,于是揭开了第二个托盘。
众人又是一声惊呼。梅子赶紧去瞧,却见托盘里赫然立着一匹青色的飞马。
诶呦,和田青玉飞马,可值些钱啊。
这么纯的色,难得。
宋老爷脸色甚是难看,却又不敢发作。只好在那儿捱着。
黑褂子低头哈腰地去问川烟:这个?
川烟在他耳边说了个数字。黑褂子屁颠屁颠地来趴在宋老爷耳朵边嘀咕起来。
宋老爷脸色由白转青,由青又转白,最后竟有些想要哭的意思了。
这时,只见方才原子身边的宋先生不知从哪挤了过去,向川烟一鞠躬,然后叽哩哇啦说了一通。
梅子一句也不懂,只觉得和鸟语一般。
川烟看了看宋先生,片刻,说了几句什么。就见宋先生走过去扶着宋老爷耳语几句。宋老爷这才松了一口气,长叹一声:好吧,只能如此了。
黑褂子趁机对人群说:各位,宋老爷已经看中这匹飞马了。皇军很是高兴。接下来,谁愿意请走这尊观音啊。
梅子感到人群不断地向后退,悄声议论着却没人接话。
黑褂子有些挂不住脸,便指着另一个穿西装的青年男人说:郭少爷,你们郭家可是世家,别给咱丢人啊。
那男人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黑褂子有些恼火,眼睛一睨,提高嗓门叫道:紫檀观音,郭少爷请了。
川烟眯着眼睛高兴地点了点头。
郭少爷气的满脸通红,一挥拳头就想砸黑褂子。却听哗啦哗啦几声枪栓响,台子周围的日本兵举起了枪。他只好怒气冲冲地放下了拳头。
梅子听见人们低声惊呼了一下,随后鸦雀无声了。母亲扶着她的手也开始微微发抖。
不知什么时候,王新基已经挤了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母女俩。白叶这才放松下来。
第三个托盘揭开了,只见里面什么也没有,川烟一挥手,就见原子从后面走了出来,身上穿着一件非常漂亮的和服。玉白色的底子上绣着黑翅白身的百鹤图,说不出的雅致肃穆。就连她脸上那两道醒目的蛾翅眉竟也被衬得有些古意了。
梅子歪头想着这:不是母亲绣的那件衣服么,果然从远处看,淡紫色和白色很是相近。
白叶却大惊,心口砰砰直跳。梅子直感觉母亲又抖了起来。王新基从背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只见黑褂子一捋袖子,讨好地朝原子笑了笑,说:最后这个宝贝,就是美丽的原子小姐穿的这件和服。
这次他没有问人,直接指名道姓:张局长,听说,你家太太宋小姐很是喜欢和服。这件就转让给你了。
人群中走出一个西服领带的胖男人,一边擦汗一边走上前去,又是鞠躬又是点头地答应着。
王新基轻轻哼了一声。梅子听出来了,是厌恶的意思,因为她也这样哼过黑褂子。
白叶此刻才慢慢停止了发抖,放松下来。
好了,今天皇军很是满意。大家可以尽兴了。黑褂子大声嚷着说。
人们哄哄地散了开来,音乐又响起来,有的人开始跳舞,有的人三五交谈,有的人则想走,可是到门口又折了回来。
这时,川烟夫人又走过来,向白叶一鞠躬:王太太。再次感谢,希望以后多多合作。
白叶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她看了王新基一眼,见王新基点点头,于是赶紧回礼说:夫人客气,承蒙夫人青睐,有幸了。
川烟夫人摆摆手,示意下人将一个盘子呈给了白叶:小小心意,王太太切勿推辞。
梅子这时还在椅子上站着,清楚地看见盘子里放着三个闪闪的小金条。白叶脸色有些发白,迟疑了一下。
川烟夫人立刻觉察到了,走过来轻轻握着白叶的手:唉呀,这么凉,刚才一定是吓坏了。王太太不必担心,我们是好朋友,况且王先生又身居要职。不同于那些人,以后我们还要好好合作呢。
白叶心里早已波澜起伏,感觉控制不住想要发抖。
王新基急忙替她拿起来:多谢川烟夫人。我太太她身体一向弱,经不起吓。让您见笑了。
川烟夫人拍了拍了白叶的手,微微顿首说:那真是抱歉。让我实在心里过意不去。
她想了一下,忽然笑起来:不如这样吧,以后我们就以好姐妹相称,有什么事说我的名字就好。你说呢,白叶。
川烟夫人转变之快,着实让白叶有些吃惊,却也当下只能应承,于是长叹一口气:姐姐,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这身子,都是小时候我娘把我吓得。
川烟夫人一听此话,便悄悄伏在白叶耳边说了几句,白叶听完,也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川烟夫人立刻脸红了,很是高兴地略一欠身:代我谢谢她了。我还有事,你们随意。说完便走了。
梅子好奇地问:妈,你们刚才说啥悄悄话了。
白叶缓了缓神,片刻后才说:没说啥。就说你外婆很厉害。
梅子嗯?一声:啊,外婆不是装神,,,,,
话还没说完,就被王新基一把捂住嘴:别瞎说。
梅子转眼看着父亲神情严肃,便不敢再说话了。
这时,刚才的宋先生走了过来,打着哈哈说:哎呀,这不是新基么?
王新基陌生地看着他,旋即便微笑起来:恕我眼拙,这位是?
宋先生一拍王新基的肩膀:你看看,当了官不认得我了。哈哈哈。
白叶悄声提示:私塾读过几天。
王新基一听私塾,心里便紧了一下。却没有任何表情:瞧我这记性,是宋公子啊。有些年没见了。
宋先生一脸媚笑:想起来了?哈哈。诶,听说杨老师回来了。咱改天去拜访拜访?
王新基点点头:要得,宋公子哪天得闲了叫我便可。
白叶也笑了笑。
宋先生嗯了声:好,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三一起去。
说完,他朝梅子一笑,从身上左掏右掏,掏出一个小镜子递过来:这是咱闺女吧。第一次见也没准备,我这有个银镜儿,还值俩钱。就当见面礼了。
白叶急忙推辞:这可使不得,太贵重,太贵重。可别破费。
宋先生一把按住白叶,硬塞给了梅子:见外了啊,见外了啊。不收可不行。
王新基拍拍宋先生的胳膊,热情地说:好吧,那就不客气了。改天家里来咱喝酒叙旧。
诶,这才对嘛,白叶你可得给我炒俩好菜。宋先生这才放开白叶的手,说。
白叶点点头:那成,没问题。
宋先生看了看四周,悄声说:我得看我家老爷子去了,今天又破费了几千两。唉老爷子心疼坏了。然后他又高声寒暄:改天我找你。便走了。
王新基应声回了句:好嘞。
白叶看了看四周,说:新基,咱回吧?
王新基摇摇头:现在回不去,门口有人守着。我看得待一会。
三人只好坐了下来。梅子望着五光十色的灯,心中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敢开口。于是百无聊赖得数起了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