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如履薄冰(中)
白叶将绣好的旗子数了数,一共十三面。再有一半就绣完了。她把它们放进包袱,塞进炕柜的最拐角。
梅子,那么多话,又很深奥,你咋记住的?
梅子眉毛一挑得意地说:我啥也不想,就细心听着杨老师说话,就记住了。
白叶停下来,似有所思。
外婆忽然翻个身,说:梅子心里纯净,什么也不想,所以记得住。
白叶被她吓了一下:还没睡啊?
外婆打着哈欠:睡了,梦游呢。
梅子朝她吐吐舌头,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
川烟夫人对占卜的执着,引起了杨老师的怀疑。一连几日,她都要打卦,有几次打到了以前相同的,便执意重打,直到打出不同的卦。
杨老师总是暗暗观察着她。梅子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想法,而且隐隐感到是不好的预感。
果然,十几天以后,川烟夫人提出了一个要求。
杨老师,你的见解和我所了解的学者相当不同。能否将六十四卦整理出来呢?
杨老师面色平静:夫人,我只是随口之言,务必当真。而且我没有那么高的水平。
杨老师自谦,您所解过的卦,我都仔细做过比较,并非学术研究的官话。我想,杨老师所学是出自民间高人。川烟夫人笃定地说。
杨老师摇摇头:哪里,哪里,我只是自己胡乱想的。勉强可以解释的通。夫人若想系统的学习,不妨看看古籍。
古籍我已寻了不少。都不同于杨老师所言。所以,麻烦杨老师了。川烟夫人鞠了一躬。
杨老师未置可否。川烟夫人也没有再说话,等着他回答。
梅子感觉空气瞬间凝固,令人不舒服,于是开口问道:杨老师,这几日学堂在学什么?
杨老师连忙接口说:这几日啊,临帖,诗经。
噢,梅子沮丧道:可惜我去不了。
杨老师微微一笑:梅子不必灰心,我给你的书里面有呢,不懂的可以问你妈妈。
好吧。梅子噘着嘴低下了头。
川烟夫人神色有些尴尬:杨老师,务必请您考虑,我们太需要您这样的人才了。
杨老师思忖一下,点点头说:夫人莫急,我想想办法吧。
川烟夫人闻言,一下欣喜起来,站起来颔首低眉:那就麻烦您了。说完拿起包走了。
外婆将她送出门去,回来问:日本人怎么对这些玄的学问感兴趣。
她不会说玄学,只知道这是玄而又玄的东西。
杨老师沉重地说:他们不仅武力征服,而且想在文化上攫取,再反过来征服。我看,不仅是经典,各种学问恐怕都难逃一劫。
梅子忽然说了一句:杨老师,你不是说只有交流才会进步吗?
杨老师摸摸她的头:交流才能进步,是没错的。只是,如今的形势,恐怕攫取更多于交流。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最可怕的是能够低下姿态来向对手学习啊。
梅子懵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什么?
外婆收拾着桌子说道:就是知道对方咋想的。对不?杨老师。
杨老师笑了起来:你这老婆子,知道不少呢。
我是听教我的道姑说的。外婆嘿嘿道。
杨老师点点头:高人。的确是,知道对方想什么,怎么想的,有利于怎么去控制,打败对方。这是最简单的解释。
那不简单的解释呢?梅子问。
哈哈,你这小女子,脑瓜不简单呢。杨老师瞬间高兴起来:不简单的那就又复杂又简单。说它复杂呢,是需要用很多方面去解释,说它简单呢,一句话就说明白了。
梅子思考道:那一句话是什么。
杨老师望向窗外,说了一句至今都让奶奶记忆犹新的话:天地不仁。
是的。这四个字,到现在奶奶都不能完全理解,但每次都会用到点子上。很奇怪,这可能是一种出于直觉的天赋。
再过几日,奶奶就要七十岁了。时光在她身上流逝了太久,却又仿佛静止不动。每每从她娓娓道来的叙述中,都能够看见一颗闪亮的赤子之心。无论是在滚滚烟尘的战乱中,还是在生离死别的彻痛中,又或在追求自由光明的兑变中,这颗心都晶莹如初。
杨老师终究是写了一些东西,也算是交差。然而川烟夫人仍不满意,她需要更加细致深入。但她也不好发作,只是在不经意间狡黠的用提问来获取。
用梅子的看法,杨老师是真正的知己知彼,每次给出的答案总能令川烟夫人无可奈何的不能逼进。
杨老师,到底日本人要这些干什么用?川烟夫人刚走,梅子便迫不及待地问。
杨老师严肃地回答道:这个问题很重要。外国的很多东西啊,都是从我们国家流传出去的。比如汉代中医的经方,唐朝的建筑美学,明朝王阳明先生的心学等等。日本人对我们的学问很是感兴趣,他们的剑道,茶道,花道,医道无不是融合了我们的道家思想体系。
他停了片刻,目光深长地看着一个方向:他们能够继承和发扬的非常好,从人类文明的角度来说,是让人欣慰的。可是从自己的角度来说,我们的土地被掠夺,人民被欺凌,尊严被践踏,这是反人道的,这是我们不能容忍的。
梅子听得糊里糊涂:我不明白。
杨老师回过头来说:你太小了,当然不明白。你只需要知道,我们首先需要维护好自己,才能谈其他。
梅子慢慢地点点头,心中不断回想着这些似懂非懂的道理。
又是一个下雪天,比上次的雪还要大,更兼北风呼号。梅子坐在暖暖的炕上读着书,白叶赶着宋家的老衣,衣服已经绣完了,此刻正绣着斗篷。
妈这个字怎么念?梅子探出身子,指着两个字问母亲。
崇祯。白叶快速地瞄了一眼。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妈,余是啥意思。
就是我。
噢。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梅子又不认识了。
白叶伸展了一下脖子:我看看。说着过来炕边上给梅子念道: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妈,这诗写的啥意思,是下雪吗?梅子听完以后,虽不甚懂得,却能感觉到一种美。
白叶一边坐下来,一边说:这叫做小品。是散文的初始形式。这篇小品的意思就是有一个人住在西湖,大雪连续下了好多天。湖中的人啊鸟啊都没有踪迹。有一天晚上,他撑着小船,穿着皮衣带着火炉,去湖心亭看雪。湖面上白茫茫一片,天啊云啊山啊水啊都是白皑皑。只能看到一道长堤的痕迹,一点湖心亭的轮廓,还有他的小船和那边船上两三人影。到了湖心亭,有两人铺着毡子对坐,一个童子正在炉子旁边烫酒。两人看见他,高兴的说,想不到在湖中还有您这样的人。并拉着他喝酒。他喝了三大杯,便和他们道别,问他们姓名,得知是南京人,客居此地。下船的时候,船夫说:不要说相公您痴,还有像相公您一样痴的人啊。
梅子静静听着,脑海中一幕一幕地变换着场景。母亲讲完了,她还沉浸在其中。
梅子?白叶拍拍她。
梅子豁然惊醒:妈,太美了。就像此刻下雪,天地白茫茫一片是吗?
白叶点头:雪是美的,但更美的是人。
人?梅子不解。
白叶有些出神地说:是的,在大雪中独行,忽然发现也有像自己一样的人,就像知己那么难得。我们在这世上,不也是么?都以为自己是独自前行,却没想到半路会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这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啊。
梅子看着母亲柔和坚定的脸庞,说道:妈,你说的话和杨老师说的一样呢。
噢?是吗。白叶回过神来,看着书上的字。
是啊,我都听不懂。梅子很认真的回答道:不过我听懂一个,就是朋友就是喜欢同一件事,同一首诗的人。
白叶温柔地笑了:梅子说的没错。
白叶,白叶。院里传来喊声,一听就是王大娘的。人随着声音进了屋,她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着急地说:
白叶,我刚才瞧见杨老师,他被日本人带走了。
啊?!白叶惊了一下,陡然站起来。
王大娘接着说:我们正准备收摊,忽然一队日本人开过来,其中有辆小汽车,雪地路滑开的很慢。那车窗的窗帘拉开一条缝,我起先没在意,可总感觉有人看我,于是一抬头看见了杨老师。他朝我比划了一下,说了一个字。我弄不懂啥意思,赶紧回来问你。
啥字?白叶急切地问。
就是,就是。王大娘努力回忆起来:噢,是这样的。她比划了一个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