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的时间转瞬而逝。
辽州此时的季节已渐渐转入深秋,远处匍匐在大地上的七侠山,此刻换上了黄绿相间的外衣,放眼望去,犹如一条上了年岁的巨龙一般,懒洋洋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距离先前所定的三月期限,如今也只剩下半月。华知仇也终于在数日前,完全冲破了体内的六处脉关,正式踏入修炼的大门。
随后经过众人商议,决定该是时候让这群孩子踏入江湖长长见识了。前太子柳诏东、同福客栈少掌柜高在洲、说书人的跟班华知仇,还有七侠镇上肖员外的千金肖星雨,这四个平均年龄只有十八九的少年,却要一头扎进那名为“江湖”的大染缸里,着实令人放不下心来。
“真不知道那肖员外是怎么想的,就敢这么把姑娘交到几个毛头小子手里,万一有了丁点闪失,你说咱们拿啥赔人家的心肝宝贝?”
同福客栈二层的一处房间里,高君逑一家三口正在为儿子的离开做着最后的准备。孟窈淑手中一边尽力将儿子身上衣服扯得足够妥帖,嘴里一边不可置信地念叨着。
高君逑咧嘴一笑,答道:“这都几代的交情了,从肖员外他太爷爷那辈儿还穷得叮当响的时候,就受过咱们接济。这么多年过来,咱们老高家什么样他还能不知道?”
“放心吧,娘。”高在洲也给她吃定心丸:“肖星雨,是俺媳妇儿。老爹这么疼娘,那儿子待儿媳还能错了?绝对不会让她吃一点苦的!”
“什么媳妇儿媳的,瞎叫!”孟窈淑往儿子的胸脯拍了一巴掌,教育道:“两个半大的孩子,门都没过,你不要脸人家星雨还要呢。这事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得拜了堂成了亲才敢这么叫。你嘴上没个把门的,让人家肖员外听到像什么话?!”
高君逑扎好桌子上的包袱,忙过来打圆场:“是啊,在洲。虽然我和你娘早就认定了这个儿媳妇,但是毕竟没到那时候,要收敛一点。你只管对星雨好就行,其他事别想的太多。”
“还有,娘子呀,咱儿子你还不知道吗,虽然嘴上偶尔欠了点,但这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嘿嘿,影响也没那么大。”
说完,爷俩便“哧哧”地笑了起来。孟窈淑见两人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贱痞模样,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行了,都收拾完了,赶紧下楼吧!他们都到了,楼下等着呢!”
高在洲应了一声,走到桌前将包袱挎在身后,便随着父母二人走出屋子。
大堂内此时着实有些热闹。虽然今日不开张,但仍旧来了不少人。
余渊和华知仇爷孙二人正坐在说书案旁,余渊老神在在地嘬着手烟杆,华知仇则是一脸兴奋,神采飞扬。听了这么多年书,这么多年书里的江湖,看来他早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亲身经历那些传说中的快意恩仇了。
可不知当他见过真实的江湖以后,却又会是一副什么表情?
楼梯下有一张较为隐蔽的桌子,此刻正坐着那位一夜之间沦为贼的太子柳诏东。
柳诏东此时身着一套与常人无异的麻衣短打。他明白,若还是穿着之前那些绫罗绸缎,想必会遇到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只是他的表情和气质,又着实与平民有些差别,看来这一点只能等他以后慢慢习惯了。
住在同福客栈的这些日子,柳诏东白日里除了外出散步透气,便经常坐在这张桌子上发呆,有时候听着余渊说的书,表情也没有丝毫波动。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他与华知仇等人渐渐地开始能说上几句话了,看来同龄人之间总是存在些吸引力。
大堂内的中心位置,则坐着四人。分别是:辽南书院的先生邱东升,七侠镇捕头邢育森,本地大户家主肖员外以及他的掌上明珠——肖星雨。
邱东升于日前听闻自己教育多年的三人要离开家乡出去闯荡后,说什么也要来送送他们。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三个学生,虽然高在洲经常带着华知仇做些恶作剧,甚至偶尔连自己这位教书先生都没能幸免。但他看得清楚他们的本心,干净、纯粹。
而邢育森就更不用提了,半吊子刀客,在这小小的七侠镇当了十余年捕头,寸功未立,飘零半生只收了华知仇这么一个徒弟,一教便是近十年,当然要来再见一面。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高君逑夫妇承诺过,待送走了这四个娃娃后,要请大家胡吃海喝一顿。“嘿嘿……”想到这,邢育森口水便止不住的生出,搓着手暗暗笑着。
坐在最后的便是肖员外与肖星雨这对父女了。肖员外紧紧攥着女儿的手,在自己身边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大姑娘,如今就要离家闯荡去了,叫他如何舍得?
“闺女……”肖员外眼眶湿润,嘱咐道:“外面的世道,人心险恶,你一个女孩子,万事都要小心。别和陌生人走的太近,千万跟住了高在洲那小子……他要是敢欺负你,回来就跟爹说。爹藤条都备好了,足足五根,泡在水里,抽不断它们爹跟他姓!”
“唉,你娘遭不住这场面,就不来送你了,这会儿正躲在家里哭呢……闺女,以后在外面潇洒够了,也想着回家来,看看你娘。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孩子,真是舍不得呀……”说着说着,他也顾不上身为一个大男人的脸面,眼泪顺着面颊淌落下来。
“哎呀,爹,你这是怎么啦。”肖星雨一一应着父亲的嘱咐,此时也被感染的眼眶通红,连忙伸出手来擦拭着他的面庞,哽咽着道:“昨晚上不是还好好的嘛……爹,照顾好娘,我不会出去太久的,过些日子就回来啦!别哭了……”
父女情深的感人场面使气氛变得悲伤起来,华知仇见到,也不免鼻头一酸。虽说这七侠镇不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家乡,余渊也并不是自己的亲爷爷,但自己从记事起便一直生活在这里,与亲生何异?
十七年来未曾出过家门,也未曾久离过余渊,如今却要远走天涯。想到这,他也湿了眼眶。
不料他刚欲抬手擦眼泪,却被余渊按下手,耳边传来低语:“你跟着伤春悲秋个什么劲?这一趟去落蛮府,见张长青,你亲舅舅,那是认祖归宗去了。再说,半月后我们也会去落蛮府,有什么好哭的?”
这一番话愣生生地将华知仇的眼泪给憋了回去,对啊,自己有什么可哭的?
此时高君逑一家三口也从楼梯上缓缓而下。听到木质楼梯传来的吱呀声,肖员外父女二人也知不该再伤感了,连忙擦拭干净脸上的泪痕,整理好心情,准备着离别时刻的正式到来。
孟窈淑最后一个走下楼梯,却是第一个开口说话:“邱先生,肖员外,邢捕头,还有老余,今天所为何事,大家都知道。孩子们要出远门了,邱先生读书多,见识广,就请代我们嘱咐一下,送个别吧!”
“那我就不客气啦。”大家都熟,邱东升也没有推脱,待四位少年站到一起,便起身道:“曾有诗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咱不搞得那么悲伤,也是怕喝了酒,备不住你们还要先回房里睡上一觉。”
“江湖人,有善有恶,江湖事,不可俱信,也不能俱废。说起来,我很惭愧,曾经当过芝麻县令,却玩不转,最后只能回来教书了。可你们四个娃娃,我清楚,一定玩的转。”
“我信你们,能闯出个名堂。到那一天,我躺在辽南书院的竹椅上,也会远隔千里为你们喝彩!再借用一句古人的诗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邱东升话音落,众人掌声起,四个少年鞠躬而谢。
柳诏东留恋最少,或者说比起小小的同福客栈,他对远在落蛮府的安东大将军张长青更感兴趣,于是一马当先,率先迈步走出大堂,头也不回地走上了乡道。
剩下三人各自回头望了望自己的爹娘、爷爷、亦或者师傅和教书先生,最后换上坚毅的眼神,一同出发,跟上了柳诏东的背影。
“花小子,等等。”邢育森却追出来叫住了华知仇,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刀。说是短刀,却还不足匕首长,方方正正的平凡造型,刀鞘是磨到发亮掉毛的老牛皮,刀把同样没什么特色,雕刻粗糙、平平无奇。
“跟着我练过这么多年刀,勉强算是出师了吧。喏,为师今日赠你一把防身用的短刀。”
华知仇恭敬地双手接过道谢,而后直接揣进了自己怀里。
“嘿,还挺识货,知道这是好东西。”邢育森满意地点点头:“财不外露,凶也不能见光,这刀两样都占了,徒儿你做的不错。行了,赶路吧!”说完,便摆了摆手,催促华知仇追上他们。
华知仇应了一声,再次向师傅道别,可心里却在腹诽:“鬼知道从哪里淘弄到这么个小玩意,还说什么好东西,我都懒得拔出来看一看。算了,毕竟这么多年,每个月一两银子的伙食,不少钱都进了我的肚子,嘿嘿……”
想到这,他不禁扭过头来,又大喊了一声:“谢谢师傅!”
邢育森笑呵呵地挥着手。
可怜如他,哪知道徒儿心里是这么在想自己这个便宜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