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已喝下半坛,华知仇坐靠在爹娘的墓碑旁,抱着两块墓碑,就好像抱着他们。
张长青又喝下一碗酒,问道:“花宝,你今年多大了?”
“转过年该是十八了吧。”
“十八,再有两年就该及冠了……”张长青点了点头,转而叹道:“十七年过去了,我如今也已四十有六啦……你爹当年也是十八岁时来的辽州,你想知道你爹和你娘是怎么认识的吗?”
华知仇登时来了兴致,他虽然听余渊说过那天晚上的事,但由于父亲生前与他不相识,所以并不知道更多。
张长青又给自己和外甥斟满酒,娓娓道来:“你爹,本是林州一大家族的公子,你太爷爷还做过大岚朝次辅。你爹小的时候,调皮得很,是林州文登府有名的纨绔子弟,什么都干过,什么都玩过,就是不读书,因为这事,没少挨你爷爷的揍。”
“其实也是后来你爹和我说的,他这么做是因为你奶奶走得早,你爷爷又公务缠身,虽然身边的朋友很多,但他还是孤单,所以想搏得你爷爷的注意。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你太爷爷一次回家省亲时,就告诉他,既然不愿意从文,那就从戎。”
“后来在你爹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偷了一匹马离家出走,直奔辽州而来。可笑的是他竟然忘了带银子,等到第二天肚子饿的时候,摸便浑身上下也凑不出一顿饭钱。”
“可他脾气倔,不可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再回去,于是就将自己身上值钱的物件都给当了。得亏那阵已经过了寒春,不然他走在半路上就得被冻死。”
“就这么风餐露宿、饥寒交迫的一路过来,最后连马都给当了。当他终于见到落蛮城的时候,也体力不支昏死在路边。”
“是你娘救了他。你娘是个欢脱性子,也爱玩,总捣乱,像个男孩。那天正巧你娘从兴安府而来,在路上看到你爹,便给救了回来。你爹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投军,还被你娘笑话过,说身子骨这么弱,就别去拖后腿了。”
张长青说着,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忆中,那些年他们都年轻,都意气风发,也都活着。
“可你爹不服,非要投军,平时训练的也比谁都刻苦,竟然半年就进了莲花军。后来在一次小规模战斗中,你爹直取敌将首级,再加上作斥候探查敌情多次立功,不到一年又成了熊头将军。”
“从此你娘就对他刮目相看了,她没想到你爹看起来瘦瘦的一个人,却能爆发出那么大能量。而且你爹这小子,十几年纨绔子弟可不是白当的,什么都会玩,也什么都敢干,总是带着你娘到处惹祸。你娘最吃这个,一来二去的,他们二人就有了感情。”
“几年过去,你爹也在二十四岁那年当上了莲花军的豹头统领,是安东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豹头将军,好不威风。你爹升官那天,就和你娘求婚了,也是在那天,你爹才和我们交代了他的真实出身,着实让我们惊讶不已……他呀,藏的深着呢。”
“一个月以后,他们在兴安府大婚,全军大喜。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呀……又过了三年,你娘就生了你。你的满月是在这落蛮府过的,你的小名,花宝,也是我给你起的。那天,所有街道张灯结彩,全城军民同庆。再后来……”
说到这,张长青沉默了下去。半晌,沉痛地叹了一口气:“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也不会劝你爹回家去看看。”
“舅舅,你知道杀害我父母的凶手是谁了吗?”
“不知道……”张长青摇了摇头:“他们是在林州遇害的。我曾和你太爷爷调查过,被你爹所杀之人的尸体,大多被烧的面目全非了。有几个倒是勉强能猜出身份,都是武林高强的黑道杀手,可背后之人的身份却藏得太深。是我没用……”
看到舅舅陷入深深的自责,华知仇来到他身边,安慰地拍抚着他的后背。这种事,没有人能料到,当然怨不得他。
华知仇和张长青抱起辽江烈的酒坛,一饮而尽。
那夜,一个身高八尺的壮硕身影,背着一个比自己矮半头的醉酒少年,缓缓地走在路上,两匹骏马跟在身后。
就这么披着夜色,一路走回了落蛮城中。
……
五日后。
气温在这几天陡然降了下来,辽北冬天的酷寒已然初露端倪。
落蛮府北门,五十多将士骑马而出。白泽江自落蛮府北部横流而过,形成了一条天然的护城河,方阵从宽阔的桥上走过,当先一人正是骑着黑色越影的张长青。
每年冬天,安东军都要出动数支小队在洋州和辽州的边境进行巡逻。因洋州的冬天草场荒芜,而驰洋人作为游牧民族无处放牧,除了窝冬之外,最主要的活动就是南下劫掠岚朝百姓,他们叫这打秋风。
而安东军为了保护边境百姓,顺便监视驰洋人部落是否想有什么大动作,也在此时派出小规模军队游弋在这片土地上,后同样有了名字——定春风。
一打一定,一春一秋,却都盯准了寒风肆虐的冬季,这也是和平年代中,驰洋人与岚朝人之间所爆发的最激烈斗争。每年的这个时候,双方死伤几百人都是常事。
近两年来,张长青敏感地察觉到驰洋人有些不太安分,因而定春风便是最好的情报收集来源,自然要极其重视。
而今日出城的这一队,便是其中的王牌。队长是莲花虎头将军王文猛,他挑选了五十名麾下士兵,再加上华知仇四人,组成了一个五十五人的强队劲旅。
而今日,便是他们部队开拔的日子。
出了城一刻钟,张长青停住越影,转身道:“文猛,今年定春风,你们的任务最艰巨,也最危险……一定要注意安全。等到腊月二十九,我在城门口静候你们归来!”
王文猛抱拳领命:“大将军请放心,我等定将不辱使命,也定将不负莲花军的名号!”
身后甲士一齐喊道:“将军放心!誓守国门!”
回声萦绕在这片平原之上,令人心中激荡。
“拜托了!”张长青说完,催动越影向来时路回去,走之前,深深地看了一眼骑马跟在王文猛身后的四个少年,心中五味杂陈。
当时听说王文猛要带队以定春风的名义深入洋州腹地探查敌情,四个人当即便表示要参加,他坚决反对。可是几天下来,他们却头铁得让自己束手无策,又没法吞下之前做出的承诺,无奈之下只好找来王文猛询问建议。
这是张长青最后的防线,毕竟王文猛身为经验丰富的将军,又是本次的点兵之人,他不同意,那自己也就能找到借口顺水推舟。
可没想到这几个娃娃给王文猛灌了什么迷魂汤,当即便同意了此事,这却让张长青始料未及。奈何自己身为辽州的统帅,啐口吐沫必须要砸个钉子,他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了这件事。
在离别之际,张长青颇为无奈地再一次看了眼自己的外甥。可那稚嫩的脸上有的全都是激动雀跃,仿佛自己要出去游山玩水一般,只好暗叹一口气,独自骑着马向落蛮府走去。
张长青想再提醒他们一次,一定要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可终究没说出口,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在此时做此事终究不妥,这是他不能抛却、也不敢抛却的骄傲。
而华知仇等人,则完全没有因张长青的担心而感到束缚,他们身上穿着独属于莲花将士的莲花甲,手上握着独属于莲花将士的长兵器,屁股下坐着辽州最好的一批军马,满心满怀都是意气风发。
待张长青离开后,王文猛抬起胳膊做了个手势,身后八名士兵,两两一组,向着前路四个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老王,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呀?”高在洲不禁有些好奇。
王文猛没有回头,领着队伍不紧不慢地前行着,答道:“这是斥候,探查周边敌情的。现在刚出城,还在辽州境内,所以不用派出太多。等走的再深些,就得随时保持外面有八组十六名斥候探查情况。轮着来,到时候你们也得算上。”
高在洲听闻,兴奋地道:“那太好了!老王,到时候我要申请第一个出去!”
“既然你们当初求着我参加了这次定春风,那咱们现在就要把丑话说在前头。有些军营里的规矩要给你们讲一讲,免得到时候出了岔子,影响了任务,那可是要按军法处置的。”王文猛突然板起脸来。
“一、休息时谈私事的称呼无所谓,但统一行动时,必须要叫我将军,从属关系要时刻谨记。”
高在洲嘿嘿一笑,看来这条规矩多半是说给他听的。
“二、在这里,所有人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将士,我是将,你们是士。在行动过程前若有任何疑问,可以提出。但只要我下达了命令,那就是军令,必须要无条件执行。我不会因为大将军这层关系就给你们什么特权。”
“三、我们安东军所有将士袍泽的生命都是极其宝贵的。既然你们如今也成了安东军的一员,那就同样要保护好自己。因此,若以后遇到敌情时,切不可贸然行动,更忌擅自决断,一定要报告,听我的命令统一调遣。”
“都听清楚了吗?”
“是!将军!”四人异口同声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