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子都在被你算计啊,沈策。”老人的声音响起,如同金铁交鸣,震的人两耳发聩。
陆逐惊喜的抬头,原本逼近的刺客们停下的步伐。十五望着银发老人,惊恐的发现身体由于恐惧正止不住的颤抖,从年少时期就接受的那些残酷训练,早就让他失去了恐惧这种情感。此刻身体是因为本能而不受控制,那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绝对压制,如同见到雄狮的狡兔,他内心无法升起任何抵抗的念头。
“武圣。”十五咬紧牙关,蹦出了两个字。
“在帝都暗杀文圣,好胆,如今的诸王行事还真是肆无忌惮。”赵斩冷漠说道,眼神如同刀锋,划过十五,然后带着嘲弄的眼神看向跌坐在地上的文圣:“沈策,你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我一生中最狼狈的模样,全都被你见过了,不差这一两次。”沈策像是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情,笑着回答。
“那我还真是荣幸。”赵斩不咸不淡的说着。
两位老人就这么交谈着,如同市井中的普通老叟,随意的攀谈家长里短。
十五把匕首猛然的刺向受伤的右臂,剧烈的疼痛冲缓了刻在骨子里那份本能的恐惧,他掏出藏在袖口的刀片,挥出了人生的最后一击。
他失败了。
“果然,还是不行……”
十五带着没能完成任务的遗憾,终于死去了。四周的黑衣刺客,也一个接一个倒下。
“什么情况?”赵沐收起袖箭,从屋顶上下来,走到了陆逐身边,看着接连倒下的刺客们,疑惑问道。
“这些人都是死士,任务之前会服下致死的药,不管能否完成任务,到了时间他们都会毙命,不留下任何证据。”沈策开口解开了赵沐的疑惑。
“沈先生。”赵沐躬身行礼,身为端朝的皇子,他曾接受过文圣的教导。
“不必多礼了,这回能脱困,多亏长平王了。”沈策挥挥手,淡淡的说道。
“不是你在算计这群孩子吗?在这天临城,不是你故意的话,谁又能刺杀的了你。”赵斩冷冷道。
“不把自己置于险境,你又怎么愿意走出那间该死的屋子呢?”沈策笑着说道,然后慈祥的看向少年们:“碰到这三个小家伙还真是巧合,你们都是好孩子,可惜生在了乱世。”
沈策又将目光移回赵斩的脸上:“反正你也被我骗了那么多回,也不差这一次两次了。赵斩,再容我骗你一次吧,最后一次了。”
这名曾摆布天下的老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靠在了携带的黑色箱子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陆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试探性的喊道:“沈先生?”
一旁的魏异即刻反应过来,去探老人的鼻息。
“这…没气息了!”魏异不知所措的看向身旁的诸人。
“什么?”赵沐拉开魏异,去探沈策的脉搏,确认了老人已经死亡,“怎么会……”
赵沐开始检查沈策的身体,查看是否是在刚才的打斗中,有被误伤。
“不用查看了,不是那些刺客的原因,他本就时日无多,大约是知道自己大限已至,所以才陪着演了刺杀这么一场戏。”
赵斩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唯一的朋友死去,他忽然感到有些寂寞。
“那这刺杀都是假的?”魏异问道。
“刺杀是真的,大约是他故意得罪了某位诸侯,而对方也想接着沈策的死来挑动各州书院学子的愤怒,楚王入帝都后,纪州门阀都太过跋扈,天下的读书人本来就对楚王独揽大权一事不满已久,借着文圣的死,足以挑起新的战火。”
赵沐脸色惨白:“天下又要大乱了吗?”
赵斩摇头:“沈策做事从不留尾巴,他的死一定也在自己的算计之中,来之前,恐怕已经交代好后事了,我只是有些不明白,让我走出老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随即他看见了老人倚靠着的黑色箱子,想到了些什么。
城内的守备军终于姗姗来迟,领头者一身白色甲胄,看到凌乱的四周,与四散而开的尸体,并未表现出吃惊,他先是朝赵斩行了一礼,然后道:“沈先生他?”
“死了,看你的模样,早就知道会是这么个情况了,你是沈策的弟子?”赵斩问道。
“是,有幸受过先生的教诲。”
“他能安排你来料理后事,想必对你十分信任了。”赵斩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这三个孩子碰巧卷入了这场风波,除了在场的人,我不希望在帝都还有其他人知道他们卷入了这场风波。”
“是,这些兵士都是我的亲信,这片地界一向有我负责,不会泄露泄露任何风声。”
戚安年少时,父母双亡,长嫂嫌弃他,将他赶出了家门,流落街头的戚安险些饿死街头,是沈策救了他,还将他送去书院读书。学成后,戚安本该有大好的仕途,可他执拗的偏要跟在沈策身边,做一个侍从,沈策拗不过他,最后告诉他,“我有个好友自囚于洒金街寿庆寺,你要是真的无心仕途,我安排你做北城的守将,将来我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你也可以照料一二。”
一晃眼十几年便过去了,戚安是个有手腕的,即使袁氏掌控帝都,也没将他从北城守将的位置换下来。
“他之前如何安排的,你便怎么做吧。”赵斩点点头,再看了一眼仿佛沉睡的好友,吐出一口浊气,朝着陆逐招了招手:“你背上那个箱子,同我来。”
老人头也不回的,走向了陪伴他多年的旧屋。
陆逐此刻依然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之中,他一直很感激在旧书楼遇见的这个老人,前一刻他们还在随意交谈,这一刻便生死相隔了。
“先生洒脱了一辈子,不要为他难过。”戚安说道。
陆逐点头,背上了黑箱,走向了旧屋。
……
“打开它。”
赵斩此时又躺在了摇椅,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可陆逐知道,这名强悍的武圣并不像看上去那么云淡风轻,
陆逐打开了巨大的黑色箱子,里面是一柄通身漆黑的陌刀,黑的仿佛能渗透进灵魂。
赵斩轻轻抚摸着刀身:“老朋友,许久未见了啊!”
陆逐感受到这把黑色陌刀仿佛颤抖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刀身之中挣扎而出。
“握住它。”赵斩握住刀柄,递向陆逐。
陆逐来不及思索,慌忙接过。
一瞬间,黑色的刀身似乎变得粘稠起来,陆逐觉得有些恍惚,他感觉到这把刀仿佛在吸纳自己的灵魂,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然后化做如同刀身一样纯粹的黑。
渐渐的,那些浓郁的黑色终于起了变化,转化成了浓稠的红,陆逐开始有些惊恐,他闻到了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陆逐猛的抬头,他看见一张沾满了血迹的脸,睁着那双清澈无力的瞳孔,盯着他看。
“姐姐!”
“为什么?为什么留下我一个人,雀儿,我好害怕啊……”
“阿姐,对不起,阿姐……”陆逐大喊,想要朝着姐姐走去,却发现双腿好似被禁锢,动弹不得。
身后又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哀嚎声。
“小公子,只有你活下来了,你一个人,该死的是你,是你!”
陆逐艰难转身,看见嬷嬷倒在血泊中,疯狂的咒骂着。
“嬷嬷,嬷嬷。”陆逐奋力的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你还是如此软弱啊。”姐姐与嬷嬷的幻影消失,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是谁?”陆逐怒吼道。
“永远只会摆出一副柔弱的样子,躲在大人们的背后,牺牲那些爱你之人的性命,苟且的活下去。瞧瞧你弱小的样子,你能保护什么?”
“你在哪里?”陆逐环绕四周,只是一片血红,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哒,哒,哒……”
身后传来指尖敲击的声音,陆逐猛然转身,看向身后,浓稠的血色渐渐散开,他看见遍地都是堆积如山的尸骨,看见其中那些熟悉的面孔。
袁子卿,楚王,许慎,赵沐,魏异,韩单,宋缺,舅舅,父亲,母亲……
无数人的尸骨,如同市集上贩卖的猪狗,堆砌成山丘。
在这如同炼狱的场景中,一个人高居骨冢上方,君临着整个世界,那把漆黑的陌刀就插在他身前的地面之中。
“你是……你是……”
陆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端坐王座之上的人,长着和自己一摸一样的脸。
只是两人的眼神,有略微的差别。
陆逐暮然间觉得身子有些发冷,他看见另一个“陆逐”正对着自己冷冷笑着,眼神中夹杂着一种莫名的情绪。
那个眼神他曾见过,在太极宫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楚王身上,在北境世家门阀臣服之时的父亲身上。
那种名为野心的东西。
接着,陆逐看见另一个自己站了起来,双手握住了刀柄。
“啊!!!”
此刻的“陆逐”像极了一只凶兽,吼叫声响彻天地,咆哮着将刀拔了出来。
一瞬间,陆逐清醒了过来,他再次回到了小屋,整个人大汗淋漓,粗声的喘着气。
刚刚的一切都太过真实,陆逐依然有些心悸,他抬起头,发现赵斩正盯着他看。
老人先是讶异,然后释然,他再次将黑刀递给陆逐。
“它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