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前的话忽然哽在了喉咙里,凌厉的枪锋穿透了他的身体,他奋力扑来,却挡不住这索命的攻势。
长枪破空而落,贯穿了三人的身体。
江前感觉心口被刺破了,带着巨大的痛楚,他的心再也不能跳动,他的口说不出任何话了。
女人轻声的呢喃在他的耳边响着,他却听不清楚,眼前如墨的发丝也渐渐模糊起来。
他想他要死了,死在想要兑现承诺的时候。
他没有等到他一直等的那一天,他没有保护好想要保护的人。他想抬手给女孩擦去眼泪,可他连自己的泪都碰不到了。
他想把心里的血咳出来,却堵住了。
天上的流云从月边飘过,月光照在了他的身上。
他死了。
奋不顾身的男人消逝在月下了,连带着他的疯狂、不甘和迷雾一般的过去。
王寒露眼泪流了下来,滴在了女孩的角辫上,怀里女孩再也不动了,也没了哭声。
她觉得心都要碎了。
她看见了贯穿而过的枪刺从女孩的身前穿出来,满是鲜血地抵在了泥土上。鲜红的血把银色的枪尖都盖住了,从暗淡的红缨上滴落,在青泥上溢开。
她觉得心里撕裂了,心爱的男人永远离开了她。她想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可紧贴她后背的胸口再没一丝心跳了。
她想她要疯了。
她想哭,想说不要啊,不要离开我!别离开我好不好……她想再抱抱身后的人,可她连流泪的力气都快没了。
“我们还去吗……”她嘴唇颤抖着,泪水划过了嘴角,她想说你听得到么?
可那个人再也听不到了。
苏朗松开了紧握枪柄的双手,夜风从指缝中流过,让他心底的寒意消散开来。
男人死了,再没有威胁。
“无畏!无畏!无畏……”身边残余的战士一齐下跪,一声一声,越来越响,给他们慌乱的心神慢慢增加力量。
“匪徒已毙!”苏朗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恢复到泰然自若的情绪中。他抬手示意他们安静,“汝等皆有功,论功行赏!”
军士们觉得阴郁一瞬间变淡了,勇武男人带来的浓云从心里消散了,他们重获新生。
“把死去弟兄的遗体收敛带回,即刻回营!”苏朗再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呆了,他抹去嘴角快要干涸的血,转身去捡掉落的武器与战盔。
兵士们四散开来,在火光中寻找搬运着同伴的尸体。破败的军阵渐渐又排列起来。
苏朗蹲在呼吸微弱的小将旁边,感觉椎心泣血。忽然马车的行进声越来越大。
披锦的马车渐渐靠了过来,停在了他的身边。
“将军的帮助李家铭记在心。”马车里响起淡淡的、轻微的声音。
“举手之劳!”苏朗站了起来,冷漠地对着马车,那个人似乎没有出来的打算,“只是从没人和我说村里有个高手,是想我们全死在这么?”
“呵呵,”马车里的人轻笑,似乎没有一丝愧疚,“将军难道还怕毛贼不成?其实我也不知道会是这样,如果不是我带来的人太少,也不想麻烦将军的。”
“是么?”苏朗的声音冷若冰霜。
“难道将军以为是我设局不成?”
“这小小的村庄如何让贵人不快的?为了区区几十个村民付出的可太多了。”
“多么?原因么将军就不要多猜了,答应将军的五百匹三河马不日便会送进将军的军营。”马车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另外,三百把连击弩一并会送到,希望将军不要心有介怀。”
“我们分属两个阵营,以后也许不会再见了。再见便是沙场,心存芥蒂也不会怎样吧?”
“当然,只是风云变幻,以后的事还不好说呢。”冷淡幽幽的声音仿若睥睨的神灵,“李家再次感谢将军。”
马车又动了起来了,缓缓向前行进,从战圈的一侧略过,没有一丝停顿和迟滞。
车轮声让女人有了微弱的知觉,她眼前的缝隙展了开来,车辕上原木色的复叶牡丹映入了模糊的视线。
“李持念,李持念……”她悲伤愤恨的声音响了起来,只是太细太轻,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在意。
苏朗看着离去的马车皱眉,他的试探没有得到答复,对方不愿说出请他屠村的真正缘由。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轻轻把苏子期抱到了马上。
他踩着灰黑色的马镫上马,扬鞭带着军士离开了。
夜风吹彻,云月高悬,江迟一片萧索。
所有的灯火都灭了,空气中充满着雨水的气息。只是流云不停游移,雨却久久不落。
风也变缓了,带不走村庄凝固的血腥和悲冷。忽然男人嘶哑凝重的声音响了起来,仿佛深埋潭水:
“哦?这倒是个意外,小姑娘伤成这样都没死。
“幸好你遇到了我。
“我带你离开吧,给你疗伤。这是我的运气么……只是对你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她能救,你却回天乏术了,珍惜最后一点时间吧。
“劫杀,劫活,有意思……”
自言自语的声音在夜色中兜兜转转,随着男人的离开渐渐消散了,江迟再入荒寂。
风从江迟吹过,把山林的树叶吹起,簌簌作响。
王动在林外的土路上飞奔,身后背着的锁云弓与沉风箭漆黑如夜。他嘴角含笑,望着家的方向腾跃。
他想,他不到两个月就完成了试炼,一定会让前哥惊讶吧?也要让阿姐高兴。他一边奔跑,一边摸着怀里的点心和玩偶,想着冬然可以开心,也许就是阿姐最高兴的事了。
离村庄越来越近了,一如许多年来每个夜晚那样昏暗寂静。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在梦乡吧?他心想。
他望到了许多的茅舍,看见了时隐时现的月光照在房檐。他犹豫着先回家还是先找阿姐她们,这么夜了,他想还是不打扰她们吧。
但他心绪一瞬间犹疑了,仿佛黑云绕月,他远远地看到了泥路上的身体,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猛地加快脚步,急速靠近着。
“刘叔!”他终于回到了村庄,却看见熟悉的人倒在血泊里。刘巨的父亲倒在土墙边,脸上的惊恐和害怕仿佛冰铸。
他一瞬间觉得心口猛震,他向着家里狂奔,尸体,都是尸体,他认识的人的尸体,他以前每天都会见到的人的尸体。
一具具在他的视线中出现,仿佛在他心里堆叠,慢慢堵住心口,让人发闷。
他冲进了家门,在心里说不要,千万不要,可他还是看到了倒在门边的阿爷。
“阿爷!”他声音凄清,猛地趴在了父亲的身边。他颤抖着,看着面前阿爷惨白的脸,以往的坚毅稳重都不在了。他抖动的手像秋风中的落叶,触碰着阿爷的脸。
好冷,冷的像是寒冰。
他猛地抽回了手,瘫坐在地上,悲伤和阴郁从心底涌出,这个一直保护他的男人死了。
他不停向后挣扎,告诉自己不是的,一定不是的,一定是梦!他想阿爷这样厉害的人怎么会死呢,山怎么会倒呢,他摇头,忽地想起了阿姐和前哥。
他猛地站起来,朝着村庄另一角狂奔。他不敢去想,他祈求着不要让他看到几人的面孔,看不到忽然变成了他的希冀和期望。
可他还是远远地望见了,宽阔土地上斜指着长枪,晦暗夜色中,两个人被刺穿在地上。
他奔过去,在快要靠近的瞬间他忽地趔趄,摔在了地上。他的泪水涌了出来,他趴伏在地上,朝着两人一点点爬过去,他觉得自己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他爬到两人身边,抬眼看着阿姐和前哥的脸,他如堕冰窟。他紧咬嘴唇,咬破了,渗出鲜血,混着流下的眼泪,却感觉不到疼痛。
他本来想很快就可以见到在乎的人了,可在乎的人永远见不到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李持念,李持念……”细如蚊蝇的声音响了起来,王动心中巨震,猛地跪坐起来,贴近过去。
“阿姐,是我啊阿姐,”他哭着说,“阿姐,你说什么?”
“李持念……”
“什么?李持念?”他不明所以。
他贴着耳朵等待着,可忽然没了声音,细如蚊蝇的声音也没了。一瞬间两人的身躯侧倒了下去,摔在了地上。
王动猛地扑过去,抱着两人的身体:“阿姐!”
女人最后的力气用光了,残存的信念让她支撑到有人听到了她的话。
他想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回来了,却偏偏慢了一点。他抱着阿姐哭嚎,一声声嚎啕像是被箭射落的大雁伴着凄鸣坠落。他仰天长哭,感受着脸上一滴一滴的微凉。
雨落了,遮住明月的乌云上坠下了雨,疏离凄清地打在他的身上,仿佛打在枯败萧索的碎叶上。
他抱着阿姐的尸体,站起来,转身望着四周远处的山林。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了。
他在痛苦和悲伤中把所有的尸体收殓了,在村庄附近的山脚边埋葬。阿姐和前哥、阿爷独有两座坟茔,靠在一起。
他在坟前叩头,声音低微:
“前哥,以前我说学武保护在乎的人,不再让人站在我的身前。可我却在最需要我的时候不在,想想辜负了你的期望……”
“阿爷,这么多年您一直替我遮风挡雨,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想着,等我成长起来了,一定好好照顾您,可没机会了……”
“阿姐,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了,什么都让给我,吃的穿的都不和我抢。如果有下辈子,我做兄长,你做妹妹吧,我来对你好……”
王动站起了身,望着远处昏暗的村庄。雨越来越密、越来越急了,那个地方没有一点灯火。
暴雨冲刷着鲜血和凄厉,赤色的水流进了河中,却带不走男孩的迷惘和悲伤。
秋然站在宽阔的青泥地上,想着之前的火光和纷争。他从山洞里醒来,身旁的江山让他明白自己活了下来。
他带着马熊赶回来,可是火光没了,纷争没了。父亲母亲不见了,整个村子忽的空了,他在暴雨里不知所措。
他忽然觉得雨水太密实了,仿佛在眼前扬起了滔天的巨浪,随时会将他淹没。可巨浪就横亘在身前,却不落下,让他的心里发闷,感觉有沉重的手捏着心脏,让人闷得难受。
他望着东方的天际,那里本该有朝阳升起的,现在只有厚重的乌云遮盖,仿佛会慢慢压下来,把他埋葬。
长夜将尽么?黑暗笼罩着他,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觉得真是造物弄人。
江山不知从哪里翻出了蜜罐,也不避雨,跑到秋然身边,把开封的罐子递到男孩眼前。
大雨打进了罐子,在蜂蜜上积起水来,很快就满溢出来了。忽然幽幽的黑暗里似乎飘着淡淡的歌谣,男孩嘴唇微动,跟着轻轻和了起来:
第一盏,熊儿偷蜜,嘴角那抹甜了我的心。
第二盏,猴儿卖酒,沁入我的眼睛。
第三盏,猫儿掀帘,脚步轻俏爪爪柔。
第四盏,马儿戏水,千点珠滴落到了头上面。
……
第七盏,鹿儿结环,低声呦呦诉不清真颜。
……
第十盏,狗儿依窗,我亦在凭轩。
第十一盏,孩儿安眠,月儿无影,星儿点点。
[历史]
历史上的业末虞初,是个动荡不安的年代。
无数家庭支离破碎,无数男儿把鲜血涂满锋利的刀刃,无数女人梦里才能见到她们的父亲、丈夫与孩子。
多年后,不屈于权贵威压的太史令,以撞柱而死的代价在《虞实录》的开篇留下这样一段话:
时,业朝衰弊,诸州焚废。
列侯共逐秦鹿而轻民生,振策御宇,鏖战四海。孤寡难全命而尽失怙,河边化骨,尸血环接。
故,山海为鼎炉,百家为羹肉,锋镝作薪火而置其间。
何有,悲世之英豪长歌,握柄之王将制合。
然而,正史却没有对江迟这件影响大虞皇朝国祚延绵之事,添上任何一丝笔墨。
倒是在野史经传中,在茶楼的说书先生口中,在各种话本演义中,发挥着他们对这个细节模糊事情的极大想象。
但,无论是哪种讲述,都会用战国宋玉所作《风赋》中的一句话,来引出从这之后九州四海的十年激荡:
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