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城,大南门外,集市前的广场上,是处刑场。
赵仲武站在人群中等着处刑开始。
此时,刑场上跪着六个等待行刑的囚犯,皆是斩刑。六人之中,年长的五十岁上下,年纪小的,十几岁。这六人皆是私盐贩子,被官府拿获,审过之后,即刻行刑。
处刑台下,围着乌央乌央的人,都伸着脑袋往里看,都想看看处刑时人头落地的情景。
处刑台上,行刑官正襟危坐,官服整齐,帽子却有些歪了。此时正是盛夏时节,天气很热,行刑官早已是满头大汗了,虽是坐在凉棚之下,也挡不住滚滚热浪。行刑官此刻心中只想着一件事:午时一到,赶紧斩了这六个人了事。
刑场外围,是手持长矛,腰悬阔剑的兵丁,足有一百多人,在刑场周围围了一圈,时刻警戒着。兵丁之中,多数穿着普通的军服,但是之中却有几人穿着特殊,通身的黑袍,黑甲,黑盔,手中的长矛或者说长枪,却是亮银色的,枪头有一簇红缨,再往下看,枪身上隐隐刻了一条龙,盘在枪身上,腰中阔剑倒没什么特别的外观。
原来这几个人是龙山王亲兵营,龙枪铁卫。龙枪铁卫共分三营,每营一千人,虽然人数并不甚多,却是龙山国最强战力。三营分别是左营,飞龙营;中营,天龙营;右营,霸龙营。龙山以右为尊,故而霸龙营又是三营之中居首的。
今天监刑的是左营飞龙营的三个军士,这是龙山的规矩,监斩私盐贩要派龙枪铁卫护卫,以防有私盐贩的同伙劫法场。
先撇开龙枪铁卫不说,单说在人群之中有一个少年公子,十六七岁年纪,穿的并不华丽,只是通身的平民打扮,非要说有什么不一般处,只有腰间的一柄短剑只是一看便知非同一般。剑鞘是赤牛皮做的,用镶金的铁环箍着,剑穗轻盈,宝剑收在剑鞘里看不见,不过识货的都知道,这是龙山特产,赤龙剑。
赤龙剑并不是某一柄剑,乃是一类剑,每年龙山的冶铁监要监造十柄赤龙剑,只是这剑大部分要进贡到王宫,或者作为礼物进献到别国,若是流落到民间,怕是万中无一。可见这个少年公子,定是某位显贵之人家的公子。
这人便是赵仲武。
赵仲武身后,有个瘦瘦的随从,身上倒没有佩剑,只在肩上挎着一个褡裢,里边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
说话间,午时已到,行刑官从盒子里抽出一个令牌扔到地上,旁边早有差人喊到:时辰到,行刑!
只见处刑台上刽子手已经准备就绪,一共也是六人,有老有少,显然是有老手,也有徒弟。此时,刽子手都赤裸着上身,露出臂膀上鼓实的肌肉,肩上扛着砍头的大刀早已跃跃欲试。
听到行刑的命令,刽子手上前一步,把囚犯脖子上插得刑标取下,把肩上扛着的大刀杵到地上,嘴里吆喝着:天收,阴走。意思是他们的命是天要收走,刽子手只是送他们一程,阴走就是去阴曹地府。
等刽子手缓缓举起大刀,台下的人群开始聒噪起来,他们等着即将被砍头的人说点什么,比如: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的话。
可是台上的六个人都沉默着,有一个仰着头好像要说些什么,喉咙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另一个人,浑身瘫软着,好似一摊泥似的伏在地上。还有那个十几岁的孩子,也许他只是盐贩子的跟班或是伙计,也行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年纪被砍头,虽然他还直挺挺的跪着,眼泪鼻涕早已糊了一脸,看来他还不想死,并且怕死。
只有那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工工整整的,像是要去赴宴,满脸没有一点恐惧,也没有一点后悔,可他也不想喊些什么,好像是故意不想让台下这些看客如愿似的。
刽子手的大刀都举过了头顶,大刀下落的时候不再像举起时那样缓慢,刀刃劈在脖子上,像劈在一根不怎么结实的木头上,只听到颈椎和刀刃之间一声清脆的劈砍声,人头早已飞也似的滚到地上,留下的身体从脖颈处喷出血来,足有几尺高,喷了一阵,才渐渐小了,身体也向前一扑,倒在地上。
围观的人群中不知谁叫了一声好,紧接着人群中便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之后又是一阵聒噪,外围的兵丁努力维持着刑场的秩序。三个龙枪铁卫则庆幸总算没出什么意外,并没有什么人来劫法场。
凉棚里,行刑官宣布行刑完毕,之后便在差人的互送下来到场外,钻到一顶轿子里离开了。
那六颗有大有小的人头,被挑在六根竹杠上,挂在城门楼上,他们将在这里悬首示众三天,以儆效尤。
再说回那位公子,他随着拥挤的人群向集市外移动,慢慢的人群散去了,他和他的随从则向着大南门而来。
“岗子,砍头有意思吗?”公子问他的随从。
“公子爷,这有什么意思,集市口哪个月不杀的几个的,有什么好看。”
“这几个人是私盐贩子,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还不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脑袋掉的时候还不是骨碌碌一滚,难不成还能飞到天上去。”
“哈哈哈。”公子被他随从的话逗乐了。
两人说着已从大南门走入内城。龙山城是北方的一座大城,建城之地三面环山,一条大河自北向南从城中穿过,是为汾河。龙山城建成已有三千年之久,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是名都大城。
此时的龙山城乃是龙山国的国都,龙山王乃是当初霸王项羽分封的九王之一,这一代的龙山王姓赵名辉。当然,继位之后,龙山王的名讳就不能再叫了,民间惯称为翼龙王,因是十几年前塞外一战,飞将击敌,斩首无数,被天下人尊一个“翼”字,有飞腾之意。
赵仲武和他那随从来到城中一处烟柳之地,其间楼舍无数,房屋外种着许多的柳树,因此得了一个名,叫柳巷。
这柳巷乃是龙山城内一个红火热闹的去处,常有些达官显贵之人来此寻欢作乐。二人便来到一处房舍,三层的小楼,门前笼着纱帐,地上铺着西域的地毯,一股艳香之气从房屋的每个缝隙中透出来。
这里就是龙山城最大的青楼,翡翠楼。
公子和随从上了二楼,早有老鸨看见了他们,上来打招呼。
“二爷,您可来了,让老身好生盼望啊。”
“怕你不是盼望我,是盼望钱吧。”
“您这话怎么老是说的这么白,老身盼望钱,也盼望您不是。”
“少废话,墨云姑娘在吗?”
“在,在,请等着二爷呢。”
老鸨满脸堆笑。
老鸨引着主从二人来到一间客房,此处正是墨云待客之地。
随从岗子站在房间门外,公子独自一人走进房间。
看房中陈设,墙上挂着书法,山水画,俱是当世名家所作。房内还摆着一个书架,书架上也都是经史子集,却无平常市井小民看的艳俗小说。闺房之内,也无花草绿植,只在一个低案上摆着一把古琴,琴身漆面斑驳,看见是时常弹奏所致。闺床旁边立着一个紫铜的香炉,里面熏着檀香木,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不说这是小姐的闺房,乍一看,绝对会以为是某个文人墨客的房间。
此时公子已经进入房中,在圆桌旁找了个圆凳坐下,靠窗户的地方,一个女子正背对着屋内面朝着窗户坐着,也坐在一个圆凳上。想必这就是墨云姑娘了。
窗外是烟波缥缈的汾河,河岸两旁是多姿的翠柳,间杂其中的是盛开的百花,河里是往来的客船商船,还有打渔归来的渔船,再往远处就是鱼市了,市集中熙攘嘈杂的人声传至这里已经有些依稀了,可还是足以见得城中的繁华。
与这繁华格格不入的是这位墨云姑娘脸上的冷寂,那是一种百无聊赖的冷,一种生无可恋的冷,一种随波逐流的冷,如果你能亲眼看到的话,定能让你在炎炎夏日里平白打个寒颤。
墨云姑娘身穿一件薄的透光的黑纱裙,衬里的内裙却是米色的,显得比黑色温暖了许多,再往里的贴身内衣却又是桃粉色的,又比米色再暖些。墨云姑娘挽着一个云髻,头上只插了一支簪子,再无其它装饰,只有那乌黑明丽的秀发就已经是最夺目的了,反而让那些灿着金光的首饰黯然失色。
“云姐姐,今日又为何事不快?”
“你才几日来这里一遭,怎知我只是今日不快,我日日如此,有几人知。”
“云姐姐,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嘛,莫生气呀。”
“我的好兄弟,我哪敢生你的气,只是怕日后再难见你了。”
“这是因何?”公子被墨云姑娘的话搞糊涂了。
话至此处,墨云姑娘缓缓转过身来,方才露出容貌。薄唇细眉,粉面丹目,真个是绝色佳人,年纪也许十八九岁,绝不过二十岁,正是体酥芳华之时。若再细看,只见左眼角有一颗淡淡的黑痣,有人叫这是美人痣,有人又说这是泪痣,若依墨云姑娘论,这又是美人痣,又是泪痣,美人自不必说,单说那泪,此时已经顺着眼角溢出,正流过这颗痣上。
“因何?整日囚在这青楼之中,永世无个自由之身,你说因何。”
“若是此事,姐姐自然是受尽了委屈,可是兄弟必为姐姐赎身,救姐姐脱离这苦海。”
“哎,兄弟你可真是天真。”
公子听这话里有话,想是墨云姑娘还有什么隐情不肯跟自己讲,心里不免有些急了。
“姐姐,再过两年,只要两年,我十八岁时,我去向父王请求,不论多少钱,我一定把姐姐赎出来。”
墨云方才还只是默默流泪,听了这话却呜呜的哭出声来。
“我的好兄弟,你虽贵为世子,可我毕竟是风尘众人,纵使你真有钱财,你那父王又哪会允许你给一个歌妓赎身呢。”
原来这个赵仲武乃是龙山王的二世子。他如今十七岁,虽是世子,管束却不甚严,时常跑出王宫,在赌坊青楼之中进出,染了一身的江湖习气,龙山王对这个二儿子也并不喜爱,这是后话,此处不细说了。
赵仲武受不了女人哭,尤其是眼前这个女人。他进出青楼日子也久了,却从来不是为了男女之事,若是为男女之事,宫中的宫女自有百千,何必来到此处寻觅。
墨云三岁就进了翡翠楼,是老鸨花三十两银子买的,送墨云来的是个侍女,彼时墨云年纪尚小,被家人抛弃的缘故早已记不得了,只依稀记得自己有爹有娘,却一日之间爹娘皆无,家中的大宅子似乎是朱红的大门,自己离家的那一天,那扇大门重重的合上,墨云便再没回去过。
赵仲武听了墨云的话,登时觉得自己这个龙山世子原来是这么的无能,竟然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办不到,倒不如不是世子,也不用受这许多规矩的约束。
“姐姐休要忧虑,只要有钱便好,到时我找别人来替我赎出姐姐便可。”
赵仲武以为这个变通的办法可以让墨云宽心,墨云却呜咽的更伤心了,泪珠噗噗的落下。
“好兄弟一片心意,姐姐怕是等不到了。”
听到这话,赵仲武终于觉得事情有些不一般了。
究竟是怎么了,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