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房里没人,甘三叔公在院子里拴狗还没进来,辛昭远大声道:
“三叔公,家里人哪,俺三奶奶串门去了吗?”
“没,谁去串门;远娃来啦,你自己坐,三奶奶手上有点活做。”
隔着门帘,里间屋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辛昭远没一点拘束,胳膊上搭着米口袋踱到挂着的一副山水画前端详着,嘴里道:
“三奶,您忙着,孙儿在这给您磕头请安了!”
“谁信你的话,想磕头进来。”
老太太在里屋答道。
辛昭远正要答老太太,甘三叔公拴好大狗走进来;
这是个清瘦的小老头,头上没剩几根头发了,满脸的密密麻麻的皱纹,写满了沧桑。
“远娃来啦,坐。”
甘三叔公边说边走到厅里的茶桌旁,拿起桌上的大磁茶壶,在两大盖碗里倒了茶水,扶着茶桌坐下。
辛昭远见老头进屋,也走到茶桌前,脸上挂着晚辈见长辈特有的亲昵笑容,等三叔公坐下,才鞠了个大大的躬:
“孙儿给三叔公请安,您老这身子骨看着可真硬朗。”
甘三叔公受了辛昭远一礼,指着茶桌旁的另一张椅子道:
“坐吧,啥时回来的?”
“头晌到家的,这是新的吧,上次来没见,这工料看着就好!”
辛昭远一边回着话,一边坐下,用手拍着茶桌。
见辛昭远坐,甘三叔公觑着他道:
“咋!离村这久,大老远从城上回来,就空手来看你三叔公、三奶奶,连块点心都不带,你这礼儿都学哪去了!”
辛昭远笑道:
“三叔公,您老还挑孙儿这礼儿啊,俺去城里的钱还是您和三奶给的哪!
回的时候是买了几包点心,可不小心在烂泥塘那摔了一跤,全糟蹋了。
嘿嘿,也不能说啥都没带,这不,带了这。”
说着,把搭在胳膊上的米口袋拿下抖了抖,搭到椅子的扶手上。
甘三叔公眯着眼看着辛昭远,要说他是看着这个机灵鬼般的辛昭远长大的一点都不夸张,见辛昭远拿个米口袋就问;
“你小子,这是又要弄啥?”
辛昭远端起一碗茶,大大喝了一口道:
“嗯,好茶!
没弄啥,您老知道,俺那爷娘,都是爱脸的人,想找您老借点粮,可又张不开嘴;
这不,知道您和三奶疼俺,就让俺来了!
嘿嘿,找您老来借口袋粮;
这围子里,也就您老家大业大的。”
甘三叔公一听辛昭远说借粮,立马知道这小子又打着什么鬼主意,于是把眼一瞪道:
“啥,借粮!你家那日子还要借粮!
不能够,知道你阿爷领了个妹仔回来,可就那么个小人儿,吃不穷你家。
别跟老头儿扯鬼话,你直说,你到底弄啥?”
辛昭远带着后辈哄长辈高兴的那种笑容,看着甘三叔公道:
“真来找您老借粮,不是为了俺那新妹伢子,她能吃几口粮食,咱家借粮是为了逃难准备的,这不马上就要准备逃难了嘛!
对了,您老家里难道就不准备准备!”
甘三叔公听这么说就是一愣,以为是辛昭远这在州城里读书的后生或许知道了到什么内幕消息;
他知道远娃的那位师父可是比城令大得多地大人物,于是也就不再端着老辈的架子,探过身小声问:
“咋,远娃,你这是知道啥消息了,能和三叔公说不?”
辛昭远是准备了好好调老头胃口,他自己拿起茶壶倒上水,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往嘴里送。
要是换成别的事,或许甘三叔公还没那么急,可听远娃说的是要逃难;
这……
这可不是能慢悠悠来的事,他急吼吼地道:
“快说,你要急死老汉不成!”
“俺哪知道啥消息,就刚俺族里公议说修路,是三叔公的意思,远娃知道您老一向的吐口吐沫当钉子用;
算着这围子的烂泥塘路一修好,就该大祸临头了,这不得提前准备准备,等路修好或许就来不急了!”
甘三叔公一听,似乎明白了什么,即刻板起脸沉声道:
“就这,俺说什么借粮,什么逃难的,都是你娃编的,哼,是不是你族里人拿修路的事又编排出俺老汉什么是非了!
修路,那不是俺甘家一姓的事,这路修好,全围子都舒贴;难道这也有错!”
辛昭远没接话,只是用手在桌上转着茶碗,一阵沉默,还是甘三叔公沉不住气,他有些气咻咻地道:
“说啊,你不是被派来当说事嘛,咋个不说!”
辛昭远见火候差不多了,微微一笑道:
“借粮不假,说事也是真!三叔公,这路不能修!”
“……”
“您老见过俺家那妹仔了没?”
甘三叔公一皱眉道:
“见过了,挺秀气一女娃娃,就是太瘦,黄黄的,且养哪!咋,这修路和她有关系!”
“对,关系大了!
三叔公,您知道吗,她会读书识字,字写得还不赖呢!她是从安平府讨饭来咱这儿的,这说明啥,三叔公不知想过没!”
“啥,这当口,讨饭的多了!难不成讨饭的还挡着咱修路?”
辛昭远就等老头这句话,听他如此反问,语气坚定地道:
“对,就是因为讨饭的多了,才不能再修这条烂泥塘;三叔公请想,咱这新妹子可是读书人家的,不是大灾大难,会迫得读书人家远离家园出来讨饭吗?
连读书人家都出来逃难了,您想想,外边得糜烂成啥样!
这两年,我在城里看到,逃难来的是越来越多;
今天妹子写字让孙儿我很撼动,连读书人家都熬不住了,这接下来该是啥!
先是逃难要饭的多,不是所有逃难的都会乖乖等着饿死,饿急了就做匪;匪患、兵祸是连一起的。
您老问我,在城里知道了啥,是的,我看到了太多的饥民!
州城已有赈无可赈之势。
三叔公,您老想,咱这条烂泥塘路这时是该修还是不该修,这条烂路目前车马不通,能保得大股人马进不来,就是小股兵匪进到围子,只要咱围子做好防备,也奈何不了什么。
可一旦这路修好了,这不是请着灾祸上门嘛!”
匪患兵祸,这几个词对饱经沧桑地三叔公都那么的陌生,现在从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娃的嘴里说出,让老人心中震动,他盯着对面的辛昭远,象是要使劲看穿这个娃脑袋,直接看看他里面想的什么。
见辛昭远不再说,甘三叔公问道:
“这……这些都是你娃自己想的吧,有些话可不能乱说,说多了是要被砍头的。”
顿了下,老人继续道:
“娃,你说真的会乱吗?”
辛昭远一笑道:
“西北大旱几年了,据说已是赤地千里;
北边野烦人不停地滋扰边境,镇边府两次差点失守;
三叔公,你就没看见连咱这儿都来了多少逃难的。
大乱将至!
不,大乱已起!
就在我回来之前,在州城看到告示,西鼎州砍了大盗翻天鹞子的头,中祥州报捷剿灭流匪冯疯子。
这些表面上是剿匪胜利的战报,可……,可无匪何须剿!
三叔公,您老见识比孙儿广,您觉得我说的对吗?”
老人沉吟着,显然这些话他听进去了,而且之前他就对辛昭远另眼相看,知道他是个智慧过人的孩子。
思索一会,甘三叔公缓缓道:
“你说这些俺也有耳闻,不过……,难道上边就会任着这么乱不管吗;
朝廷里那么多大人,都不管吗?”
辛昭远用鼻子哼了一声道:
“哼,大人,没这些大人们我还不做此想!
您老是村正,有些事比孙儿知道的明晰,这几年的捐税怎样,哪年不是翻着跟头的往上加!
三叔公,塌天之下无善地;
您是咱这围子的当家人,该早预早防啊!”
这番话,言辞恳切,打动了甘三叔公的心;
他不无欣赏地看着辛昭远道:
“远娃,你这书没白读,有见识!依你说,咱这烂泥塘不仅不能修,说不定还成咱胥山围的一宝?”
辛昭远笃定地道:
“是,孙儿就是这意思,现在不能修(这路),让这烂泥塘替咱围子挡着,坐看时局变化。”
“哎,这世道,可不修这路,咱围子的人出入太不方便了!”
早就想好主意地辛昭远朝老人调皮地一笑道:
“三叔公,孙儿要是出个主意,即不用修路又能把路的问题解决,这粮是不是借俺!俺可是在俺爷娘那儿说着大话来的!”
甘三叔公一听,心道:
这小子,又来忽悠老头了!
于是连连催促:
“借、借;真有好主意,能去了你公叔心里这块大石头,别说借,就送你娃都成!”
“哈哈,这可是您老说的,不许悔!”
“……”
“您老也是为大伙操心操的把自己给绕住了,这烂泥塘不一定修它,咱后山有的是木头,就那几块烂泥地,找虎生兄弟们,抬上几块大石头放里边;
再用木头做成板桥,需要的时候把板桥往石头上一铺,过人过车都没问题。
真要有事了,把板桥一撤,任它多少车马都过不来;
需要的话,再多引些水,让那烂泥塘更烂!”
甘三叔公听辛昭远出的主意如此简单,确实还管用,顿时高兴起来,把桌子一拍道:
“嗯,好,好,这办法能行!石头、木头咱后山多得是!”
看着笑眯眯地辛昭远,甘三叔公把脸一板,
“不够!”
辛昭远一愣,问:
“啥不够?”
“就这一个主意,不够!还有啥好主意,都给三叔公说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