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二更的梆子刚过,禁军照例换防。晨时朝会结束后被内官留下的吏部尚书和一干人等此时仍被扣在宫里。任谁也打探不出因由,几家使钱打探出的说法也只是教放宽心在家中候着。
小楼又新月,西风,红花落如雨点。刘贵妃慢声走进御书房,见皇帝陛下还在批阅劄子,便轻声撤下侍候的内官,自己端起亲手熬好的桂花莲子羹只在一旁候着。
皇帝穿着宽松睡衣靠在榻上,头有些痛。“皇后若有你半点知心也不至于被朕禁锢仁明殿。”
“臣妾以为大娘娘终还是陛下的原配、六宫之主、太子生母,大娘娘被您冷落这般只怕又要给了朝中那些老臣搬弄是非的口舌,”刘妃说,“……臣妾只是怕这一来二去,叨扰得您心烦,又会影响陛下的威信。”
皇帝接过她手里的汤盅,沉吟:“依你之见当作如何。”
刘妃笑了笑不肯回答,在皇帝再三追问下,她才肯说:“臣妾服管于仁明殿,对大娘娘向来又是敬重的。这是陛下的家事,况且大娘娘只是想跟您再修夫妻感情。其实此事如何去做陛下心中早就有了抉择,现下何必要借妾之口言出呢。”
“你这丫头倒是心宽。她要害你,这都可以不追究?”
刘妃只是笑了笑,皇帝却看的清楚她眼眶明明湿红,便一把将刘妃搂入胸前,刘妃此时却还要为皇后辩白道,姐姐对妾向来是不错的,此次疑点诸多,陛下莫要因为我影响到你们夫妻间的和睦。
“不管是不是有人栽赃嫁祸,她皇后统率六宫不利就是过错……你是朕的心头肉,公道一定是要讨的。”皇帝说。
太后这边,内官则将在御书房听到的那些一五一十都学了去。李内监也觉得蹊跷,皇后联合几个妃嫔下毒暗害刘妃一事证据确凿,她自己偏要替杀人凶手求情何为。
太后说,这才是刘小妇人的厉害之处。
李內监托辞自己愚钝想请太后明示,太后反而笑了笑撤下侍官,骂道,“你这老狐狸装什么装,这里又没旁人你尽管说来就是。”
李內监一脸严色跪在太后跟前,太后疑惑起来。
“这是做什么?”
“老奴怕想了不该想的,说了不该说的,更怕惹了大娘娘不高兴降罪。”
太后反倒有些感伤起来。“……‘大娘娘’,这么些年倒是没几个人愿如此称呼哀家了。你起身坐吧,哀家绝不怪罪。”
李內监应声坐下后谈及看法,刘妃之所以不愿火上浇油是她很清楚自己的实力跟皇后的地位。况且皇后此番行径明显是朝着“立储”去的。皇帝若真生气就不仅是把她囚禁仁明殿。所以与其火上浇油逼迫废后,倒不如先向皇后示弱,省的她被逼急了反咬自己一口。如此一来在皇帝眼中更能稳住自己的地位,也好教其余各宫不再有动作。
太后说,当年先皇立储不定,导致藩王祸乱。老身幸得跟皇帝都不得宠,才免于罹难。其实皇帝心里一直记着。所以在‘立储’的问题上,他最介意的就是旁人僭越。冀王是长子嫡出,可惜年岁已到,大人迟迟不肯让位,最得宠的弟弟又正值少年,换谁都会着急。
李內监忽然记起件事,眼珠转来转去,心神不定的他也拿不准主意,还是说与太后听了。“大娘娘,今儿个早朝听那些小牙子说,官家私自扣下吏部尚书葛大人一等,这个时辰好像还没把人放回去,那些家眷在您寝宫前跪求了好几回,现下都给打发走了。”
“这些丫头倒是聪明,瞧见皇后势弱就跑我这老太婆跟前探起口风了……皇帝那头是怎么说的。”
“回大娘娘,官家那里派人回话,说是台谏有人弹劾这帮老臣聚众敛财,故而把人留在大内询问。”李內监早知太后定会过问。
太后心里一直犯嘀咕,坐立不安,不多会叫进一名内官向皇帝传话,说是一会就到。李內监看着自家主子愁容满面于心不忍起来,随口一句,不就是叫这些老臣受点罪而已,大娘娘何必跟着遭罪?
太后斥道:“你这老东西懂什么,他皇帝不是拿自己当傻子,而是在跟全天下人开玩笑……”
谁也没料想到这点上,李內监恨不得拍了自己一巴掌。他当真是忘了,乌台与谏院虽是权掌百官监察纠弹,但皇帝无权僭越,须经三司会审再作处理,否则有违法度。
现下是御史中丞冯骥要跟亲家公谏议大夫葛雪懿弹劾自己的亲妹夫、吏部尚书葛若辅,这里头的隐情着实让人瞧不明白。
太后只觉胸口沉闷,可怜自己年纪一把还不得消停。时至深夜,只带上李內监,便衣简装地走向御书房。皇帝得知母亲要来,一脸正色之下仍有掩不住的慌张。
刘妃很是识趣。“如此甚晚老太太还要亲往陛下这里,必是有要事相商。夜已深,妾还是就此退去为好。”
“都是一家子,无碍。留在这一起听听老人家说教些什么,”皇帝说,“也算替朕尽些孝心。”
刘妃一声不吭,脸色难看起来。然后一把扑进丈夫怀里,娇嗔:“母亲是不喜我的,夫君是知的。要留在这里碍眼……我不要。”
皇帝点了点怀中人娇嫩可破的鼻尖,开怀大笑。“你这丫头,朕恨不得现在就将你揉捻成灰,做成香包。”
“……不理你了。”
羞红脸的刘妃起身就要跑,偏不巧差些就撞到太后,慌张之下行了礼数。皇帝也跟着心惊起来。
老太太并不打算驳了任何人的脸面,只是就近找位子坐下。房屋里安静到全是门外风声,李內监察觉到气氛不对,故意碰到小侍官端的茶盏。
“不要命的东西,这点事都做不好,没点眼力劲还当什么差,还不退下!”
人被轰走的时候,李內监也借故走了出去,还留了门。刘妃是聪明人,她知道刚才的话是对自己说的。她跟皇帝对视了一眼,就跟太后告退下了。
手心里全是冷汗的皇帝表面上云淡风轻,等人撤干净后,平日里的威风四下全无。他跪在母亲跟前的时候像极了平常人家的儿子。
“甭跪了,底下凉。先起来说话,”太后搓动着绿玛瑙作轴、香檀相间的串珠,道了句,“刘蕙是个好孩子,大半夜的特意给你熬了这汤羹,这份心倒是有的,比起皇后是个上心的主;前不久不过是在侍茶的时候,老婆子我多说了一两句,那傻孩子就到相国寺替我还了愿,还讨来了致远秃驴一直不肯割让的、这串珠子。”
皇帝唯唯诺诺地待在母亲身旁,他听的出这话里有话,也更加清楚老人家到这御书房不是为了刘妃。现在倒是后悔得紧,白天里对大娘娘宫里来人的回话太过轻率了些。
“……母亲,把留人在宫里并不是儿子的意思——”
太后并不接他的话。“之前官家同我说过,想‘废后立贤’,哀家这思来想去倒觉得刘蕙挺合适。不如明天就把冀王一家老小叫进城来烹杀,连着他的生身皇后。这样一来所有过错都落在我这将死之人身上,太子之位也好直接给了永王。此事一定也算了了你的心病……”
皇帝自己也跟着慌乱了。
“……儿子、儿子绝无此生分之想,蕙儿也绝、绝无绝无如此恶毒!母亲明鉴!”
“自古只有君王冤枉臣的,哪有君被臣的道理!”太后手里一直拨动的念珠这时停了,“你把你外甥跟一批老臣囚禁宫里意欲何为?消息传到老身那里竟成了‘藏污纳垢’的罪名。暂且不说这罪名属实否,堂堂国君一无人证、二无罪证,空口白牙就把人扣在宫里,弹劾之人竟还是他的至亲……你非要把老婆子我气死不成!”话音刚落,老太太的手串被扯断满地七零八落。
皇帝至此不再多发一言,他心里憋火又不能发作。
“皇帝,莫不是忘了你大伯父家的恩情?”老太太又说,“当初你我母子蒙难,全凭他老人家在背后护着才得周全,后来你大姐拼死从宫中带出遗诏,否则如今的皇帝又怎会是你——你可还记得他们一脉在建康家祠前的‘下马碑’是何人书写?”
“……儿臣不敢忘,是儿臣。”
太后无奈地摇起头,叹声。“不,你一定是忘了,不仅忘了,还是彻彻底底的。”皇帝当即向生身母亲磕头认错起来。“儿子不孝,儿子知错。只求母亲切莫因儿子愚钝伤坏了身体。”
事实上皇帝并不想认错,而且如此策划也是他有自己的图谋,现在他趴在母亲身前只求老太太能早些消气、回宫。
许久之后太后面容憔悴地走回了寝宫。当夜皇帝也把人放了。翌日朝会通知“休会三日”。至于他们母子当晚还交谈了些什么,无人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