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半年过去了,隗烨此时却正等在历山下的庄园门前。
他在等,等他的老师郑康成。
要说为什么郑玄要离开东莱掖县,全因青州东部局势败坏,而不得不为。
说起这,就不得不感叹这崔荛与夏育一番操作,乐极生悲,硬是将大好局面彻底葬送了。竟然将手上维护稳定的最后一支军事力量给逼出营啸,没了这根定海神针,早就被连年的天灾人祸折磨的东莱郡百姓可不就趁势而起,整个青州东部都乱成了一锅粥,甚至有像北海郡蔓延的趋势。
王进也不是真的万人敌,以郑玄的名声,一旦被抓到,那就大概率不会放走,甚至会有性命之忧。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王进在已经无法预测局势的情况下,也就容不得郑玄的坚持。好在郑玄虽然一心研读经书,但也不是食古不化之人,还是同意了迁居。
不过郑玄是确实喜欢这个学生,不然天下大可去得,何必非要来历城。须知名满天下的郑康成弟子就有数千人,有的是人想巴结孝敬。
车辚辚,马潇潇,路上行人欲断魂,家也空,粮也空,妻子离散命将尽。
路上又何止王进一行人,东莱甚至北海的难民,行色匆匆,麻木的表情下,是多少离愁别绪,多少迫不得已。人间黎庶悲苦事,无非史书数十言而已。
夕阳西斜,郑玄的马车也终于出现在隗烨眼前。
隗烨赶忙上前,扶着年纪渐长的老师下了马车,认真的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拜见老师。
“辰奴,你我师徒二人自上次分离已然近五年了。”郑玄握住隗烨的手,唏嘘道。(这是隗烨乳名,因隗秦氏梦北辰而生隗烨,故以此命名。)
隗烨却反倒更为成熟冷静,“确实已经五年了,这次大人来了,正好为弟子行冠礼,取表字,可好?外面风大,大人先随我进屋。”拉着郑玄就要往里走,却在王训旁边踢了他一下,“王训,这次王进叔父辛苦了,你也不心疼你大伯,还不快把你大伯也扶进去。”(大人本来是指父母或祖父祖母等直系血亲长辈,但有时也可以用来关系极为亲近的师徒间称呼。)
王训后知后觉,也上前搀扶王进,王进却不稀罕,他身体倍棒不需要,嘴角却微微上扬。
有时候需不需要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该给的态度还是要给,才不会寒了人心。
郑玄进屋后,倒是先想起取啥表字了。“《诗经小雅》有言:烨烨震电,烨,光之华也。吾记得扬子云在<甘泉赋>有一句:“且扬光曜燎爥兮,垂景炎之炘炘。”极为传神,不妨就叫景焱吧!正好你家到景字辈了,你看看如何?”
隗烨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亲自为老师斟上茶,又拿出一些糕点,“老师一路辛劳,先喝点茶,解解乏,吃些糕点垫垫肚子,我已经命下人准备饭菜,一会就好。至于表字,大人做主便是,弟子一切遵从。”
郑玄也不装模作样,维持风度。将茶品了品,便一饮而尽,又咽下一块青团,“你呀不要老是温仁恭俭让,喜欢便是喜欢,不用顾忌。就像这茶水,虽则只是解渴之用,但有些人就是喜欢花些心思,或在茶具,或在这水源。甚至有人为这一口,去接那山泉,在冬天收集雪水,又花上数刻去煮去炒。这些人嘲笑那些牛饮者不通风雅,牛饮者何尝不笑其本末倒置,装腔作势。其实都是一样,并无高下,只是个人所思所想有殊异,喜好有偏差,如是而已。所以弟子有钟情于品茗的,也有附庸风雅的,更有你这般明面遵从暗地里却不屑一顾的,我一视同仁,既不批评,也不赞扬,因为你们都在遵从本心。”
说完,又拿起几个青团,吃了起来。
“就像这青团,味道极好,甚合我口味,我就愿意多吃,更没必要扭扭捏捏。”
隗烨看了看老师,郑重点头,“确实喜欢,景焱谨遵大人教诲。”
稍后,用过餐食之后,郑玄又考究起隗烨的功课,看看他对于自己送给他的典籍学习的如何了,有问题的一一解决。
师徒一问一答,这一聊便是通宵达旦,最后两人合榻而眠。
第二天,睡到晌午,方才悠悠醒转的隗烨,蹑手蹑脚下了床榻,生怕吵醒了老师。
出了门就吩咐下人,将他早早命人用水磨打好的面粉,加些咸肉,做一碗小面。不,多做些,待会把王进叔父三人,还有母亲和几个弟弟都叫上,咱一起吃面熟络熟络。
这是隗烨想为王训还有自己几个弟弟铺路了,若是拜了郑玄为师,前途自然好走许多。当然,隗烨不是那种会暗逼甚至强迫自己老师的人,所以还要看老师的意思,这就需要他们好好表现。
对了,隗烨这时转身问向仲父的亲信隗曲与隗权,“仲父去了几日了,如今到哪里了,想想该回来了。”
原来隗璞自过年后,亲自跑了一趟,送武氏兄弟到番禺。本来不必如此,一封书信足矣解决,但他终究心有愧意,觉得误了他们前程,难免就想多补偿他们。毕竟,总不能像另一个时空那位太史慈的恩主一般,用过了就不管了。太史慈惧怕当时的青州刺史报复,他屁都不放一个,以至于他只能躲到辽东去,白白浪费了青春,只能说所遇非人。
隗曲与隗权是隗氏宗族出生,又是当年与隗璞和父亲隗琻一起出去闯荡的子弟兵,值得信任,隗烨与隗璞都没有瞒着他们的意思。
“根据之前传过来的信息,应该今天就能到了,最迟明天。”还是更为持重的隗曲上前应答。
“那就好,仲父与老师也算是师出同门,如今能够重聚,未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回到房间,亲自侍候郑玄洗漱更衣,执礼甚恭。郑玄安然自若,如今可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代,这个礼他受的起。
有些事,该做的,长辈就应该让晚辈去做,不然时间久了,晚辈当成理所当然,反而双方容易出现龃龉,何必呢!
一众人再次聚集在大堂的餐桌上聚餐,这用小麦磨出来的精细面粉,搭配厨师的手艺,做出来的蓬莱小面,真香!
当然,中华传统,边吃边谈。隗烨自然也是挑准时机,向老师大力推销起自己几个弟弟已经算是总角之交的王训。好在,几人在自己的培养下,都不错,又有隗烨的面子在,郑玄最后都默默允了。只待过几天,挑个好日子,把拜师礼弄足了,这就算正式入了门墙了。
这可不容易,一般这种大儒,弟子众多,偏偏精力有限,还有研究或者公务分心,所以往往就需要有杰出弟子代师授徒,只有老师最为器重的几个弟子能够得到耳提面命的待遇,就像隗烨。这也是为啥卢植与自己的弟子公孙瓒、刘备关系都一般,因为这两个当年都是差生,是走关系进来的,卢植根本瞧不上眼,就没有怎么交,师徒之情只留于纸面。
到了晚上,隗璞也赶回来了。
“康成,你我一别怕是有十来年了。辰奴侄儿告知你来了,我心痒的呀,直接都不休息了,快马加鞭就是为了早一刻与你相见。今日,你我不醉不归。隗权,快去将我埋在地底的好酒拿出来,良辰美景最配这等美酒。”这人还没见着,声先传过来了。
郑玄也不禁哑然失笑,“子玉贤弟这么多年,还是如此直爽,也罢,今日就爽利一回,尝尝他那珍藏。”
隗烨心下暗笑,你不也高兴的嘴角都快留下幸福的眼泪了。
此情此景,便是一壶浊酒,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相逢方知情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