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无奈”二字，白起也是有些意外。

　　残忍、暴秦、屠夫、刽子手，不论听到哪种评价，他都不会感到任何意外，但却唯独没想到，听到的竟然是——无奈！

　　白起忍不住问：“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诸夏还没有实现大一统，诸国混战，视彼此为仇寇，根源上的矛盾不可调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算几百年后，不会再有什么七国，所有人都是一国之民，书同文、车同轨、行同轮，但至少在这一代、之后的几代，彼此间都只有一种身份——仇人，血海深仇！”

　　说到这里，江北默默叹息道：“眼下这四十万赵军，赵国拿不出钱粮来赎，秦国也不会同意赎，但以当下的国力，养不起，也放不得，那就只有……”

　　“杀”这个字，江北有些说不出口。

　　但就算他不说，这个意思，所有人都听得懂。

　　“有意思！”

　　白起捋着胡子，如刀锋一般的目光落在江北身上。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声调很平淡，但经由白起口中道出，却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压力。

　　【永远算不算永远：“我跪了！压力好大，我感觉千军万马要对我拔刀！”】

　　【烟后很憔悴：“同跪，这是真正的白起吧？我怎么觉得，这个演员好像真的杀过几十万人似的……”】

　　【秋离未离：“主播这是从哪找的神仙演员，一个眼神儿就让我胆战心惊。”】

　　直播间的观众们，在这一刻，哪怕隔着屏幕，仍然从白起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难以用言语去形容的压抑。

　　距离白起如此之近，这种压抑，首当其冲的江北，当然同样也感受到了。

　　他忍不住问：“晚辈很想问上将军一句，您——后悔吗？”

　　“后悔？”

　　乍一听起来，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站在山上往山下看去，白起却明白江北所问的，就是那密密麻麻，一眼几乎望不到头的四十万赵军，即将在他一声令下，便命丧黄泉这件事。

　　“为国征战，无怨无悔。只是，心中确实有几分愧疚。”

　　沉默良久，白起又是洒脱一笑：“为将者，不问对错，只谈利害。既然于秦国有利，老夫已年过半百，又有什么不敢做的？六国中人，骂老夫屠夫者不计其数，如今不过再担些许骂名，又算得了什么？”

　　白起与江北说话的同时，山下的诸多秦军，已经对战俘开始进行杀戮。

　　嗤啦！

　　数百秦兵手中长剑斩过，一排赵国战俘人头落地。

　　噗！

　　鲜血如喷泉一般飙射，随着尸首一同滚进前方的大坑。

　　【与我青春同葬：“卧槽……这主播下血本了，这血喷的好真实，这一个个落地的人头，这真的是特效？”】

　　【待绝笔墨痕干：“我有些颤抖了，难道这主播玩真的？这不像是特效啊……”】

　　【劳资是福娃：“这位主播，太胆大了吧！这种砍头的镜头，怎么直播间还没被封？”】

　　【韩大爷：“封个蛋啊，现在还没封，就说明这些都是特效！”】

　　和直播间里的观众们不同，因为江北知道，他所亲眼目睹的这些，全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

　　这是阬杀，不是坑杀。

　　坑杀指的是活埋，而阬杀，则是杀了之后再埋。

　　不过后世以讹传讹，再加上两个字有些形近，就传成了坑杀。

　　山下，人头滚滚。

　　哪怕距离很远，但弥漫了半边天的血腥之气，还是被山风送了上来，令江北极度不适。

　　物伤其类，秋鸣也悲！

　　而也就在这个时候，白起又问：“既然你是后世之人，那你说说，老夫将来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这……”

　　犹豫了一下，江北终究是朝着山下的方向指了指：“武安君日后会被赐死，而山下这些赵军，就是前因之一。”

　　“赐死？”

　　听到自己会被赐死，白起目光微微一黯，但随即又是朗声长笑：“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

　　笑声豪迈、苍凉，但唯独没有不甘。

　　所有的，只是此许落寞。

　　“老夫死后，我秦国如何？”

　　“武安君过世后，不出数年，会有一位雄才大略之人继位秦王，奋六世之余烈，扫灭六国，统一海内。自他起，后世天下共主皆称皇帝，这一称呼，自他而始。”

　　不忍再看山下那宛若地狱般的尸山血海，江北闭上了眼睛：“始皇帝开创帝制，废分封改行郡县制，书同文、车同轨、行同轮，统一文字、货币，影响后世两千余年之格局，被誉为千古一帝。”

　　千古一帝？

　　听到这四个字，白起也是倍感意外。

　　但看了眼自己的花白胡须，他只能摇头苦笑：“可惜，时不我待，老夫是无缘见到这位始皇帝了。”

　　“确实遗憾。”

　　这四个字，白起确实没说错。

　　如果始皇帝和白起生在同一时代，又或者始皇帝早出生几年，只是想象一下这两位联手之下，举世无敌的景象，江北也是一阵心潮澎湃。

　　“后世，可有能胜过老夫之将？”

　　“有，论个人勇武，后世有很多从小兵一路累功升至将军的猛士。论兵法，更有兵仙临世，指挥百万大军如臂使指，设十面埋伏，威震天下。”

　　话说到这儿，江北话锋一转：“但百战百胜，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者，却唯有武安君一人而已。”

　　“哈哈哈哈！”

　　白起大笑摇头，道：“你这小子不老实，你刚刚也说过，后世为将者，不比老夫差的有很多。”

　　“有一说一，后世为将者，终究也是学了前辈的兵法。就如同晚辈这般，若没有先辈们一代又一代的归纳、总结、完善，不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一切从头开始摸索，那又要传承何用？”

　　“呃……”

　　沉默几秒后，白起挥了挥手：“也罢，你问了老夫不少，老夫也想问问你——方才你也说过，比起那位横扫六国，一统天下的始皇帝，老夫这些许功绩也算不得什么，那你为什么不去采访他，而是来采访老夫？”

　　“因为在晚辈看来，始皇帝固然强，但他也同样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而武安君，就是这位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