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您真是的,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啊……”
小丫鬟碧桃红着眼圈,手上不停地给徐广陵肩膀缠绷带。
徐广陵面前摆着棋盘,手里拈着颗黑玉棋子,打了个哈哈:
“不小心摔的、摔的……”
一旁的老马夫王知恩,立刻竖起大拇指,对说谎不打草稿的白衣公子,投来一个既钦佩又鄙夷的目光。
徐广陵只好盯着面前的围棋死活题,讪讪笑着不说话。
——只要是还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要是摔跤也能摔出他这种伤势,简直就是砸了全天下郎中的饭碗:现在的徐广陵,不仅肩头破开一个巨大伤口,连带肩骨都受伤严重,就连那张英俊脸庞,也被划出一道血痕,虽然不至于永久破相,但起码一段时间内都会留着伤疤。
至于手腕脚腕身上各部位的无数淤青,更是数不胜数……
“少爷,您跟奴婢说实话,”碧桃皱眉道,“您是不是夜里跟人打架了?”
徐广陵落子入局,露出一个苦笑。
总不能跟小丫头片子说,你家少爷刚和一个绝顶高手生死相博,还冲着人家胸口狠狠开了一枪吧?总不能说,以后大概还会有无数不要命的天机刺客,夹枪带棒地找上你家少爷,想把我置于死地吧?
于是徐广陵只是清清嗓子,神秘道:
“你猜?”
碧桃气鼓鼓地瞪了少爷一眼,继续包扎,彻底把徐广陵的瘦弱肩膀,缠成了一只中间鼓起的巨大纺锤。
徐广陵摇摇头,从棋盘上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江南的严寒冬日,来得晚,去得也快;虽然僻静的小院中,仍然残留着冬天的肃杀气息,但一缕翠绿生机,无疑已在一个个隐蔽角落暗中滋长。
老马夫王知恩注意到少爷目光,便呵呵笑道:
“少爷啊,最近天气不错,您要是得了闲,不妨骑着咱家那匹老马出去溜溜——养了一冬天的膘了,得抓紧时间减一减。”
徐广陵缓缓点头,道:
“是啊,这个冬天,过得太憋屈,是该出去走一走。”
碧桃和王知恩对视一眼:他们当然没有忘记,徐广陵的一个冬天,几乎都是在漆黑的金陵大牢里度过的。
“碧桃,帮我准备好春衣吧。”徐广陵轻叹着提醒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如今寒冬已过,万物生发的时节,快要到了啊。”
这个肩膀上缠着布带的白衣公子,从棋盒中抓起一把棋子,随意撒向棋盘。
晶莹剔透的黑玉棋子,在花梨木棋盘上滴溜溜地打着转,最终静止下来。
徐广陵看着自己随手卜出的卦象,露出笑容。
上坤下乾,泰。
无平不陂,无往不复;
艰贞无咎,勿恤其孚。
吉。
……
身材略显臃肿的华服中年人,站在徐府门口,默然望着那块黑檀匾额。
中年人身后,两个家丁垂手侍立。
“阿黍啊,咱们徐家这块匾,挂在上面有多少时日了?”中年人挺着大肚子问道。
名为阿黍的中年家丁,愣了愣,才挠着头道:
“老爷,这个,俺也不知道……”
中年人丝毫不以为意,问另一个家丁:
“阿稻,你说呢?”
回答很直接:“回老爷,小人不知。”
中年人点点头,仿佛根本就没想得到什么准确答案。他扬起肥厚的双下巴,捋着鼠须悠然道:
“这块匾,是当年父亲在京城长安做官时,添置了新宅第,先皇特地赐给咱们徐家的;如今父亲搬回金陵,匾额也一道带回江南,屈指算来,这块檀木匾额,加上上面御笔亲题的‘徐府’两个烫金大字,可在咱们徐家门口挂了三十多年啦……”
阿稻、阿黍两个家丁束手而立,并不插话。
中年人又用肥肉包围下的小眼睛,将匾额仔细看了几眼,这才收回视线,转身远离徐府大门,向金陵街上走去;两个家丁对视一眼,快步跟在中年人身后。
“阿稻,阿黍,不知道我以前有没有跟你们说过这个道理。”中年人一边缓步行走,一边摇头叹道,“万事万物,有始则有终——就好像阿黍你的伏虎掌,劈出去固然势若千钧,可也有收回来的一天不是?”
家丁阿黍憨厚笑道:“老爷,俺的伏虎掌,打不死人便不收回来。”
肥胖中年人摇头道:“这就是所谓的过刚易折。人间万事,有出去的一天,就有回来的一天,有春秋鼎盛的一天,就有式微凋零的一天——就好像咱们徐家门口的那块匾,有挂上去的一天,也就会有摘下来的一天。”
阿黍瞪着眼睛愣了愣:老爷这番话,好像不吉利啊?
另一边的阿稻则心中一凛,顿时想到了近日里徐家内部的纷争矛盾。他试探性地问道:“老爷,您是在说,咱们徐家……”
中年人欣慰地看了阿稻一眼,随即收回视线,摇头道:
“我就是突然有点感慨……之前我还满心觉得,咱们徐家前途无量、家中小辈未来在朝堂之上大有可为,可广陵这事一出,却真真让人看清了许多事情啊……”
中年人身形肥硕、脚步轻盈,却语气沉重。
阿稻亦步亦趋跟在中年人身后,默然点头,不敢多言。
他心思机敏,早已注意到,自从那个被老太爷寄予厚望的徐广陵少爷出事以后,原本尘埃落定的徐家继承人问题,再一次掀起了波澜:徐伯狮、徐仲虎、徐叔龙三兄弟,或许还能在明面上保持冷静和谦让,但这三房中的徐家小辈,再加上不少徐家外戚,都已经开始或明或暗地较上了劲,大概是想要彻底给徐家的未来归属作个定论。
而那个一向对家事管教严格、对子侄内斗深恶痛绝的的老太爷徐道勋,却一反常态,在整整一个冬天里默不作声,眼看着家中矛盾愈演愈烈……
一切的一切,都让阿稻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原以为,这等子孙之间的明争暗斗,只会在叶家那种庸门俗户中出现,可万万没想到,堂堂徐家竟然也会有族人内讧的一天……
阿稻无声地叹了口气,望向前方的中年男人。
大概也只有这个缓步行走的臃肿身影,才能让多年效力徐家的阿稻稍微定一定心:他深知,无论其余徐家人闹成何等不堪样子,或许只有这位四老爷徐季象,会丝毫不插手家族事务,一如既往地专心经营着自己的商行,甚至成为暴风雨中唯一的一个平静角落。
而仅仅是这么一个平静角落,就足以让那些无心插手内斗的徐家人,找到一块温暖的避风港湾。
“老爷,咱们今天去哪儿?”阿稻轻声恭敬道,“昌源街上的铺子刚开没几天,不妨再去转一圈……”
徐家老太爷徐道勋的小儿子,“金陵四徐”中最不显山露水的徐季象,温和地摇了摇头,拒绝了家丁的提议。他微笑道:
“咱们今天不去铺子里巡逻啦,大老板每天到店里转一圈儿,这还不把那些掌柜伙计吓死?今天,我是想去见一位……嗯……‘老朋友’。”
老朋友?阿稻皱眉想了想,有些不解。
虽说徐季象在金陵诸商贾豪门间应酬唱和、看似如鱼得水,但跟随徐季象日久的阿稻心底清楚,对于这位徐家四老爷来说,其中绝大多数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的酒肉朋友罢了;外表和善却内心清高的四老爷,又有几个真心实意的“老朋友”呢?
难道……?
“老爷,”阿稻试探性问道,“您不会是要去紫金山那边吧?”
徐季象哈哈大笑,狡黠地眨眨小眼睛:
“没错,我要去见一个现在不是徐家人,却胜似徐家人的老朋友!”
阿稻忍不住露出苦笑:整个徐家也就只有四老爷,会毫不忌讳地把自己的亲侄子称为“老朋友”吧……
那些不了解徐家内幕的局外人自然不会知道,后来声名赫赫的大督军徐广陵,在徐家内部,却和自家族人不甚亲密——且不提徐广陵、徐仲虎这一对父子,在家中几乎就没有交流,而即便是平日走在家里、遇见徐伯狮、徐叔龙两位长辈,徐广陵也只不过是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意罢了。
而真正能和徐广陵说得来话的,却是那个因为弃文经商而广遭冷眼的四叔徐季象。
从幼年起,徐广陵几乎是由性子温和、言谈诙谐的四叔亲手带大,两人既像是父子,又像是兄弟,等到徐广陵年纪渐长、见识增多,两人更像是变成了无话不说的多年好友——这对叔侄,一个是徐家最有前途的年轻才子,一个是最糟践徐家文采名声的肥硕商贾,却动不动便凑在一起秉烛夜谈、下棋烹茶,被徐家众人引为奇闻。
当然,在这个太平十四年,更不会有人知道,徐广陵前世的幽州道辽东城,唯一一次全城缟素,是因为徐家军和女真人誓死血战期间,有一个名叫徐季象的肥胖商人,为了给自己的侄子运送粮草,意外死在太行山麓。
那个在神武年间已然两鬓斑白的徐家四老爷,尸首被发现时,还死死抱着一袋粮食,眼睛望着北边战争前线的方向,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