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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和融春意 燕子抬头

大督军 海令君 4673 2024-07-06 15:13

  关于天机的事情,徐广陵没有和褚牧野多说,只是又在褚家坐了一会儿,聊了聊金陵的各色人物,便带着小丫鬟碧桃起身离去。徐广陵临走前,褚牧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到自家厨房,然后拎着一条干巴巴的熏肉出来,红着脸一阵好说歹说,硬要塞到徐广陵手里。

  徐广陵哑然失笑:古时候小孩子拜师,这才要送老师一条肉当做学费,我徐广陵又不是你师父,送我熏肉作甚?

  褚牧野显得有些尴尬,但依然振振有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徐广陵忽然想起,前世幽州道也有人说,褚左参军一席话可抵十万兵马,于是也就不再推辞,笑眯眯地接过那条褚家珍藏版的熏肉,心里已经打定主意:

  上辈子,我连累你褚牧野跟着徐家军吃了三十年塞北风沙;这一世,我拿你一条熏肉,定要还你一生富贵荣华!

  辞别了送客出门欲言又止的褚牧野,徐广陵让碧桃拿着那条熏肉,自己则按着腰间佩剑优哉游哉地走在前面。

  身穿白衣腰佩长剑的英俊公子,以及手里拎着一条熏肉、黑着小脸的青衣丫鬟,这一对儿奇怪主仆在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不过金陵城的南大街,本来就是商旅通行、游人如织的繁华之地,街上行人大多行色匆匆,也没人真正在意徐广陵,更没人心生疑惑,认真想一想为什么这个白衣书生,要在腰间带一柄早就过时的文人佩剑?

  其时春意渐浓,金陵路边的枝头上,已经缀上了点点杏花,甚至就连街边流水潺潺的狭窄沟渠里,都有花瓣乘波荡漾,漂流而过。徐广陵望着在塞外不可得见的江南春景,心中固然有一丝怀念,但更多地咀嚼着和褚牧野的聊天内容。

  如果说,太平年间的金陵城中,有什么年轻人能值得徐广陵亲自结交的话,那么大概也只有那么凤毛麟角的两位:一个叫呼延轮台的,是女真派遣到中原的谍子,死在徐广陵剑下,如今变成了一块并不精致的黑木灵牌;另一个叫褚牧野的,明明是当今天子的亲外甥,却心甘情愿蜗居于石头城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宛如深藏巷中的一坛密封美酒,不显山不露水,只等着真正闻香识味的知音伯乐发掘而出。

  徐广陵感受得到,能被崇拜已久的昔日探花郎登门拜访,褚牧野内心其实非常激动,刚才在席间交谈时,褚牧野更是三番两次旁敲侧击地暗示,表明愿意帮徐广陵做些事情。

  当时徐广陵只是神秘一笑:“将来总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不过这个模棱两可的说法,很难让每天在家里百无聊赖的褚牧野满意——按褚牧野的意思,如今徐家内乱渐生,叶许两家虎视狼顾、觊觎着徐家在金陵城的名望地位,很可能不日就要悍然动手,这种多事之秋,不正是你徐广陵这个家门弃子,趁机一雪前耻、重新夺回徐家继承人位置的大好时机?

  看褚牧野跃跃欲试的样子,显然已经在脑海中编出了一场“小书生辅佐大才子、探花郎重夺继承人”的励志大戏,不过徐广陵却并没有类似的打算——

  为了诛杀呼延轮台,他甚至能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些家族的兴衰起落,在如今的徐广陵看来,也不过是无甚意义的小打小闹罢了;徐家兴也好,衰也罢,这个前世大督军的炯炯目光,始终越过了金陵城、扬州道的风华烟雨,直直望向北方、望向塞外,死死地盯着那座外表貌不惊人内饰金碧辉煌的女真王帐。

  即使是昨晚在华林诗社上抛头露面,徐广陵也未必是在针对日益飞扬跋扈的叶家许家——当年镇守北境三十载,可幽州道大督军的兵马,也曾不止一次席卷中原,或平叛或戡乱,徐家军的手下也曾沾过无数豪门大族的淋漓鲜血,区区几个前世名不见经传的金陵家族,还入不了徐广陵的法眼;只不过徐广陵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富家纨绔的秉性,知道自己一出现,叶家许家或许就会气急败坏,或许就会出于愚蠢或狂妄,把金陵城这汪暗蕴杀机的死水,搅得更浑一点——

  而唯有浑水,才好摸天机这条大鱼!

  徐广陵若有所思地看看街边生意兴隆的布坊粮铺,又转向身后拎着熏肉的碧桃:

  “你觉得刚才那个褚公子,怎么样?”

  小丫鬟苦着脸道:

  “奴婢感觉……这个褚公子不太讨喜!”

  徐广陵有些讶异:“为啥?”

  碧桃嘻嘻而笑:“因为他不如我家少爷帅!”

  徐广陵笑骂:“废话,谁有你家少爷帅!”

  小丫鬟美滋滋地笑着,一点也没有要反驳的意思,仿佛少爷大言不惭的自吹自擂,就是天经地义的金科玉律。徐广陵无奈摇了摇头,望着远方轻叹一声。

  碧桃看着徐广陵神态,犹豫片刻,怯生生地开口道:

  “少爷,你刚才和褚公子说的,都是真的?”

  徐广陵问:“你指哪方面?”

  碧桃嗫嚅道:“就、就是咱们——啊不,他们徐家,真的会一落千丈吗?将来金陵城第一大族的位子,真的要让给别人?”

  徐广陵摇头道:“这种事情又哪里说得准?即便是他褚牧野,也只是能给一个隐隐约约的预测罢了——家族兴衰、风云变幻,比起围棋棋局还要复杂几分,徐家能否依旧屹立不倒,还要看爷爷他们这些长辈的运作,也要看维扬、姑苏他们的造化。”

  徐广陵顿了顿,皱眉道:

  “不过褚牧野有一点说对了:徐家在庙堂之上势力滔天,绝不是叶家、许家这种土财主应付得了的;要想扳倒徐家,叶家要么在朝堂上找到靠山,要么,就要抓住徐家的什么致命把柄——而这两种方法,都不太容易。倒不如说,真正让我疑惑的是,叶家许家到底何来的底气敢跟徐家叫板……”

  徐家、叶家、许家……徐广陵无意识地用手指敲击着腿侧……

  ……天机。

  小丫鬟碧桃亦步亦趋地跟在徐广陵身后,看着那个时而低头沉思,时而举目仰望的白衣身影,只觉这个分明只有十九岁年纪的自家少爷,肩上却像是挑了一副过于沉重的担子,仿佛要将天下蒸民的呼吸命运都扛在肩头、将千门万户的兴亡盛衰都藏在胸中。她鼓起勇气,快步走到徐广陵身前,转身面向自家少爷,赧颜笑道:

  “少爷,您这些日子辛苦啦,等到了家,奴婢给您炖熏肉汤喝!”

  徐广陵从思绪中惊醒,看着碧桃心头一暖,笑道:

  “可你家少爷我不想喝肉汤啊……”

  碧桃瞪大眼睛:“那少爷你想吃什么?奴婢给您做!”

  “少爷我想吃你!”徐广陵哈哈笑着扑了过去,小丫鬟一声惊叫,笑着逃开。

  江南春日,暖意融融。

  ……

  一只燕子伸展翅膀,肚皮几乎贴着水面划过,然后振翅向上飞起,在空中兜转出一个半圆,乘风向东而去,抖擞着尖尖的尾羽,汇入无数同伴的队伍之中。

  叶家长房长子叶参站在陡峭的燕子矶上,面对春日里波澜不惊的浩荡长江,望着无数飞鸟环绕翔集的八卦洲,手扶着字迹早已残破的上古石碑,嘴唇抿了抿。

  春风拂过,吹动了叶参长衫,发出微微声响。

  “您喜欢燕子?”叶参旁边的中年人看了看远处的鸟群,负手问道。

  这人年纪大约四五十岁,身形健壮,似乎是个练武之人,脸上从额头直贯到下巴的一条可怖伤疤,更是让人对他的过往经历浮想联翩;不过,他整个人的神态动作倒是透着一股书生般的温文尔雅,一文一武,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一具身躯里完美融合。

  “不喜欢。”叶参眯眼道,“白先生,我不喜欢燕子。”

  被称作“白先生”的中年人唔了一声,捻着胡须没有答话。

  “您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燕子吗?”叶参看了白先生一眼,问。

  “愿闻其详。”白先生耸耸肩。

  “因为燕子下贱,因为燕子自甘堕落。”叶参冷笑道,“您瞧这些小鸟,黑羽白腹、尾似尖刀,乘风飞行流转自如,是不是被老天赐了一副风流俊俏的模样?可结果呢?这群燕子居然拿着一具大好皮囊,却辛辛苦苦地去风中捉虫、泥里挖洞,做着天底下最下贱卑微的勾当,别说比不上那些傲视天下、捕食荒原的雄鹰,就连那些去海中探洋捉鱼的鸬鹚也比不过!”

  仿佛是为了验证叶参的话一般,一只燕子衔着根枯枝从两人眼前掠过,然后振翅降落到江边岩壁上一处拇指大的泥穴旁;这泥穴大概是小燕子花了大工夫用鸟喙啄出,周围已经参差不齐地摆了好多草枝,眼看已经是即将完工的新巢了。

  叶参从脚下抄起一块石头,狠狠扔向正在雕琢巢穴的燕子;小鸟反应极快,振翅躲过了石块的袭击,但那石头却不偏不倚砸中了那花大力气修成的泥穴,顿时溅出一片碎泥残枝。

  燕子毕竟是不通灵性的飞禽,虽然看着辛苦营造的新家在眼前化为乌有,但只是绕着原地飞了两圈,就重新飞走,大概是去找地方建新家了。

  白先生眉头微微一蹙,却也没阻止叶参的行动,只是舔着嘴唇点点头:

  “我大概能理解,为什么叶公子不喜欢燕子了。”

  叶参阴沉地看着远处的鸟群,向一望无际的长江流水伸出手。

  如欲将满江绿水白练,尽握掌中。

  “嘿,纨绔,纨绔,只不过是生在豪门大族,便有多少人将这顶帽子扣在我们头上?”叶参咬牙道,“可我生平最恨的,就是那些优哉游哉享受家门隐蔽、只知道躺在列祖列宗棺材本上的废物!且不说那个百无一用的许荣华,就连什么天下交相称赞的徐广陵,他也算个才子?动手杀人、自毁前途,嘿,我叶参最看不起这种糟践自己大好出身的无能之辈!”

  白先生隐蔽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白先生,这金陵城中多少人看着我和小商的身份眼红耳热?多少人希望转世投胎成叶家的长房公子?”叶参讽刺笑道,“可其中有有谁知道,我们兄弟二人虽是长房却终日生活在叶南亭的阴影之下,每天被二房那三个小婊子看轻一等?更有谁能知道,我们叶家就这么被姓徐的压了他妈整整六十年?”

  看着依然面容狰狞、毫无儒雅之气的叶家公子,白先生挑了挑眉毛。

  “所以啊,白先生……”叶参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一丝狂热,“我叶参这辈子最不想当的,就是那锦衣华服却每日捉虫衔草的燕子……总有一日,我会亲自做出一番惊人事业、让金陵人对我、对叶家刮目相看!总有一日,我要成为翱翔在这金陵上空的一只雄鹰,无论是徐姑苏、徐维扬,还是昨天那个狗娘养的徐广陵,我要让他们都成为我口中的猎物、在我的面前尸骨无存!”

  白先生悠悠地道:“当雄鹰,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叶参狠狠一挥手,怒道:“我当然知道!我他妈当然知道!白先生,你以为我没有倾尽全力的决心吗?你以为我没有牺牲钱财名声的勇气吗?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找上你?”

  白先生哈哈大笑,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

  “有时候,我真的会觉得你们汉人很好笑。”

  叶参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塞北蛮族,自然不会懂。”

  被叶参辱骂的白先生却毫不生气,笑吟吟地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叶家公子。

  叶参啊,你瞧不起燕子,瞧不起捉虫衔草、钻穴挖泥的“低贱”勾当,可你不知道,我们女真天机的谍子们,又有哪个不是部族首领的嫡子长孙,哪个不是塞北大族的家业传人?我们忍心脱去华服锦绣、忍心放弃雕鞍驰射,将一身性命抛在这举目无亲的大汉中原,是因为我们理解你一辈子都不会理解的事情,是因为我们知道,将几乎所有时光花在觅食撘巢上的燕子,不是为了庸碌活过一生默然死去,而是为了让自己的下一代雏鸟,能够在这片广阔天地之间,无忧无虑地振翅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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