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麓,女真王帐。
尽管已经接近中原的新年,但鹿皮毡搭起的帐篷,在塞北夹杂着雪花的寒风中,依旧显得清冷而凄凉,仿佛这毫不起眼的帐篷中,居住的并非是百万女真人共主、那个在七年间秘密吞并无数部族的一代雄王。
王帐之外,站着两个老人和一个少年。
两个老人,是女真丞相完颜茂、右骑军大将纥石烈龙城。
一个少年,是「天机」副首领,近年来备受女真大可汗青睐的军师,呼延楼兰。
尽管完颜茂和纥石烈龙城,都是随着大可汗起家的一朝老臣,但面对年仅十七八岁的呼延楼兰,半点也没有桀骜之色,反而亲切地和青衣少年聊起了中原政局。
因为他们知道,女真王帐开疆扩土的千秋大计,恐怕有一小半要着落在这个少年的身上;
另外一大半,则要交给少年的亲哥哥,那个潜伏大汉十余载的「天机」大首领,那个即便是少年时代,便已让女真老首领们心悦诚服的绝代谋主,呼延轮台。
朔风夹雪,如果是那些懦弱的南人,未必能忍受此等天气。
但久居北境的二老一少,依旧神色自若地谈笑风生,等候着大可汗的召见。
不久,便有一个身披羊皮、浑身带着羊膻味的雄武壮汉,从帐中摔帘而出,恶狠狠地瞪了完颜茂一眼,然后骂骂咧咧地踏着雪走远了。
完颜茂摇摇头,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苦笑。
呼延楼兰投来一个询问的目光。
“是纳谋鲁部族的头人。”完颜茂跟自己的学生解释道,“大可汗一直想收编他们部族,这次只怕是又谈崩了。”
呼延楼兰哼了一声,问:“他们有多少人?”
完颜茂伸出两个手指,在寒风中晃了晃。
呼延楼兰道:
“给我三百人,我能杀掉他们一千人,然后把剩下一千人招降。”
完颜茂和纥石烈龙城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神明赐给你马刀,不是让你用刀尖指向女真同族的。”纥石烈龙城捋须嘿嘿笑道,“咱们女真不是那些白痴南人,没有自相残杀的恶习……不用着急小伙子,你的刀,终究会在那边派上用场……”
金帐右骑军大将说着,伸出手,遥遥一指。
指向南方。
河山壮阔。
锦绣神州。
意气风发的青衣少年,暗中攥紧拳头。
完颜茂拍拍呼延楼兰肩膀,和纥石烈龙城并排,带着少年走入王帐。
从外面看,女真王帐并不起眼,不过是塞北漫天风雪中,一个灰暗而不起眼的鹿皮毡房;但真正揭帘走进其中,才能发现别有洞天。
整座帐篷,几乎完全采用了汉人宫殿的布局,屏风香炉排布两侧,龙凤纹地毯铺设中央;在帐篷的主位上,设置了一张乌木卧榻,一条纯金铸造的五爪神龙盘踞卧榻靠背之上,龙首从扶手上伸出,将凌厉眼神对准王帐门口。
斜倚在卧榻上的,是一个枯瘦的老人。
老人似乎已有七八十岁的高龄,但却丝毫不显衰老疲态,反而如千年银杏树般老而弥坚。这位女真大可汗,声名不显于中原,却在塞外如雷贯耳的完颜恪,正左手端着一碗红糖燕窝,右手持羹匙,缓缓将热汤送入口中。
女真丞相完颜茂、右骑军大将纥石烈龙城、天机副首领呼延楼兰,向大可汗单膝下跪行礼。
大可汗完颜恪放下瓷碗,头狼般的锐利视线从三人脸上划过,然后随意摆了摆手。
于是三人站起身来。
大可汗没有看完颜茂和纥石烈龙城,而是转向青衣少年呼延楼兰,询问了一下天机事宜和中原的情况,然后又温言劝慰鼓励了几句。
“他们汉人快要过年了,咱们女真没这个讲究。”完颜恪缓缓道,颇有些吃力地在卧榻上挪了挪身子,“但你们天机不容易……留在北边的,和派到南边的,都不容易。天机里汉人不少,你带几头羊回去给他们,就说是我让弟兄们……嗯……过个好‘年’。”
呼延楼兰连忙道谢,完颜恪却突然讽刺一笑:
“嘿,说不定等打到南方,咱们女真,也就开始过汉人的新年了……”
完颜茂和纥石烈龙城对视一眼。
老可汗又和呼延楼兰聊了几句,便甩甩手,示意少年无事便可退下。
呼延楼兰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倒退走出帐门。
完颜茂和纥石烈龙城这才显得轻松了些。完颜茂冲大可汗、也是自己的长兄露出微笑,纥石烈龙城则大喇喇地上前两步,端起可汗吃剩的燕窝想要尝尝味道。
谁知,可汗完颜恪,却露出罕见的阴郁表情。
纥石烈龙城端着瓷碗愣了愣,问:“大可汗,咋了?”
完颜恪深深看他一眼,轻声道:
“刚收到消息,呼延楼兰,死了。”
咔嚓一声。
瓷碗破碎于地,妖艳的红糖燕窝恣肆流淌。
恰似血流。
……
紫金山脚,佳丽金陵。
一座并不起眼的小院,也在如石头城中千门万户一般准备着新年。
红灯笼、红桃符,都是小院主人在金陵集市上捡着便宜买的,换作是大户人家,恐怕根本不敢将这等劣质装饰品挂在门外;但小院的主人却像是浑不在意邻居风评一般,将节俭寒酸的作风发挥到了极致。
因此街坊邻里都传言,这个久无人居的院子里,住进了个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
但好事邻居们唯独不解的是,那院子门前悬挂、大概是房主亲笔书写的春联,为何会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峥嵘气象?那春联上令人读之心惊的“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十四字,几乎没有半点新春喜意,却又何尝像是一介酸腐文人能写出的?
如此种种不解,最终都湮没在欢欣鼓舞的新年气息中,被人们抛诸脑后。
唯有那座不起眼的小院子,继续存在于紫金山下,金陵郊外,迎来崭新的太平十四年。
年三十的下午,徐广陵在老马夫王知恩含混不清的指挥下,将福字贴到了廊屋的门上。
字是好字,铁画银钩。
纸是好纸,朱文金丝。
可惜贴得歪歪扭扭,两页门扇上的两个福字也不大对称,还有些浆糊没擦干净。
徐广陵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竖起大拇指,厚颜无耻地夸了句:
“漂亮!”
老马夫王知恩咧嘴露出七零八落的牙齿,显得深有同感。
徐广陵叉腰看着门上的福字,道:
“老王啊,在那长安城,过年贴福字可有讲究!官员们按照品阶排好次序,只要官低一等,福字就不能贴得比那些品秩更高者靠上,否则便是僭越!于是每次过年,都会有各大府上的仆役,在长安城里窜来窜去,帮主人侦察其他户贴福字的高度;后来有个不要脸的,直接把福字贴到了门脚上……”
老马夫受不了少爷的唠叨,悄无声息地跑掉了。
少爷徐广陵喃喃自语了几句,自觉无趣,便推开门直奔书桌。
桌上一如既往,空荡荡的,只有一块砚台、一只笔架,和一块黑木灵牌。
不过今天,桌上还放着一页信笺,是远在福州、官运亨通的仓曹参军裴元吉赶在新年之际寄过来的。
徐广陵伸手展开信笺。
开头是一通惯例般的拜年客套话,颇有裴元吉既虚伪又真诚的风格;此后,裴元吉讲了讲为官的感想,并且提出在福州遇到的一些问题,想要询问徐广陵的意见。
信笺的最后,裴元吉则附上了来自裴家某位刑部长辈的消息:自从三个月前呼延轮台死后,中原各地的官府,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抓到一些行踪诡秘的死士密探。
一头雾水的大汉官府,只知道这些一被抓捕就悍然服毒自尽的奇怪死士,似乎效力于一个名叫「天机」的神秘组织,除此以外便再无别的线索。
裴元吉告诉徐广陵,最近被抓获的一个「天机」成员,同样一看见捕快就服毒自杀,没能留下任何审讯的机会;但刑部人员却从死者的衣服中,搜到了一张写着天机密令的奇怪信纸。
纸上只有三个字:
杀徐狼。
徐广陵放下信笺,摇头冷笑。
前世和呼延轮台鏖战多年,他自然知道这些天机谍子的暗语究竟何意:例如,金陵徐家的重要人物,在天机内部通讯中,便以各色动物代指。
狮是徐伯狮,虎是徐仲虎,龙是徐叔龙,象是徐季象。
鹿是徐道勋。
狼是徐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