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路上,糜竺关心问道:“子柔,方才见你一直在发愣,有什么不适吗?”
他有过经验,第一次碰到战争场面的,或者见到死人的、流血的,心理上会有不适很正常,他之前第一次也是如此。
虽然吴耎一直表现得很沉稳,但他毕竟还很年轻,经历应该也没有那么丰富,骤然碰上这样的视觉冲击,有不良反应都在情理之中。
在黄巾之乱之前,大汉各地也不能说都安安稳稳,小股的匪患,北方山贼、南方水贼什么地从未断绝过。
天灾人祸从桓帝开始更是没少过,因为“天人感应”,但是天子又很难罪己,只能推手下替罪羊,所以时常有因为天灾而遭到贬职的官员,三公位置换得比之前那些个娃娃皇帝还要勤快。
但总的来说,天下还是处于相对和平安定的状态,百姓们也还没有到非死不可的绝境。
除非吴耎之前是在边境之地,才可能早见识过这样的场面。
像西凉羌人、并州鲜卑、匈奴还有幽州乌桓等异族胡人,和汉人往往都是处于你不来打我我就去打你的状态。
有汉一朝,胡人便是边境将军最好的猎物、军功章,便是董卓在打黄巾之前,在边境对胡人都是胜多负少,乃至于到后面打黄巾遇挫反倒得了个“内战外行外战内行”的评价。
不过如果是边境的话,按道理吴耎也不应该是会流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地,尤其是在黄巾生乱的当下,想要平安、顺利的从幽州走到徐州来几乎不可能。
所以糜竺一直内心有推测,就是吴耎恐怕是徐州别郡或者兖州刺史部如泰山郡或是鲁国这些比邻东海郡之处流落过来的,可能是某个破败家族的公子,也可能是某个家族里不得承认的私生子。
这都是因为吴耎懂得太多,让糜竺觉得他不可能是寻常百姓人家出身。
在这个年代,真正的白身那是连字都认不得,更别说懂得算账甚至还懂计谋了。
这其实也是其他那些朐县族长的共同认同,若不是觉得吴耎出身大概和他们一样,他们又怎么可能听一个曲曲白丁的话。
当然还得加上糜竺的背书,让他们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此时听到糜竺的话,再看他关心的神情,吴耎却是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摇头道:“劳糜大兄费心了,我倒是没什么事情,不过我担心城楼上那边……”
糜竺叹了口气,说道:“尽人事,听天命吧,我等在那里确实也帮不上太多的忙,只能希望方都尉他们能坚持的久一些。”
说到底还是要看甄姜那边的消息,也是他们目前唯一可以依赖的希望了——起码也比朝廷更靠谱。
想到这里吴耎又问道:“那兰陵县那儿,没有再有消息传来么?”
糜竺苦笑摇头道:“上一次那消息能够传来我都觉得意外,现在这情况,更不可能了。”
吴耎一想也是,现在黄巾贼都围城了,就算刚好有传信使者过来,也肯定会被拦住了。
只希望不要让他们得了消息,然后反去对付甄姜。
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的,回到糜府和糜竺分开,吴耎就去找到了正在糜贞那儿玩耍的小甄宓,却也没什么心思再给她讲故事了。
不过小宓儿很敏感、也很细腻,显然也察觉到了吴耎神思不属,虽然不知为什么,但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缠着要听故事了。
吴耎也是觉得小女孩莫名有她姊姊一般的温柔,情不自禁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甄姜,你现在在何处?”
有些人离开了,但她却一直被记挂着,不过吴耎也说不清楚他这是思念,还是对甄姜武力的一种依赖,总觉得她在身边就会很有安全感一样。
此时糜贞也叫来了一些点心,让吴耎填填肚子,因为他说自己没胃口吃不下饭。
吴耎谢过了,虽然还是没有食欲,但考虑到之后可能面临到什么,他还是逼着自己吃下了一些。
而后就在不安的等待中,一直熬到了午后。
城楼上的战斗也一直持续到了午后,到近黄昏时分差不多结束,双方准备在收尸体的时候,吴耎他们终于再一次踏上了城楼。
这一次他们除了来送吃的,然后看看战况,还有就是和方都尉等几名将领进行下一步的讨论。
更主要还是各位族长得出面来进行慰问,给与将士们信心。
不管是用金银来激励,还是用情感来刺激,或者是继续施加压力,迫使他们奋起精神、殊死一搏。
只是之前想得好好的,当踏上了那快被血染红了的城墙,看着放眼望去一片猩红色、城楼上都有不少处残垣,众人都沉默了。
再是铁石心肠之人,在这种场面下也很难坚持自说自话。
吴耎却默默地走了过去,来到一个断了胳膊、脸色苍白却还一手攥着武器在那里呻吟的士卒身边蹲了下来,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举动倒是提醒了其他几人,糜竺率先响应,在这些没有扛下去的伤员中间慰问了起来。
朐县兵员本就少,折损一个就少一个,要知道本来这两三千兵马就是将城内的许多青壮都征募来才有的。
这时候已经是将那些老弱妇孺都一起召集过来了,先前制标枪后面就是担心城墙上人少顶不住,将所有青壮一起唤上去,而留给那些老弱妇孺们继续去做。
只是就算那家木材商身家再厚,积累的木材却也有用完的时候,到最后都开始准备拆一些城楼附近的建筑了。
到了这种时候,城池一旦被攻破家也自然没了,再加上有糜竺等人做担保,拆了也就拆了,只是适合用来做标枪的木材却不多。
所以到后面不管是制造的人还是使用的人都有些赶不上了,标枪这个临时想出来的利器也就快快结束了它大放异彩的时刻。
在吴耎他们过来的时候,城楼上一片低落的气氛,虽然击退了敌人,但他们付出的代价太惨痛了,城头上染血一般,地面都被浸红了。
不只是他们的血,还有黄巾贼军的血。
同样也有双方尸体陈列着,被各自搜出来后,敌军的用来交换落在城下的己方尸体,守军这边的自然自行安排。
此次其实也是黄巾军主动鸣金收兵,显然他们那边也损失不小,而且作为攻城方,要不是人多可以消耗得起,不计较比例单以现在互换的伤亡,他们早就该溃败了。
安抚过几个受伤却依然坚持在一线的将士后,吴耎站起身来,视线又转向了城外。
黄巾军已经安营扎寨,看起来不打算再攻了,夜战对他们也不利。
虽然这会给城内喘息之机,但是今天的战斗已经足够双方明白彼此的差距,明日再战城内只会更惨烈。
吴耎当然也看得出这一点,所以他知道必须有所行动,才能改变这一局面。
转身靠近了糜竺,吴耎低声道:“现在士气低迷,必须做点什么让他们重新振奋起来。我们虽然不能上场杀敌,但帮他们包扎伤口、送上吃食甚至是喂行动不便的伤员还是可以的。
“虽然这只是作秀,但能作得有价值,就是一场好秀。”
通过吴耎的话大致也能明白那个“秀”是什么意思,糜竺眼前一亮,说道:“子柔,你总是能让我惊讶。你做得对,也说得对,做些小事也不会伤面子,不妨碍什么。不过子柔是否还有别的目的,不妨直说?”
商贾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容易转变自己立场的人,有时候这会显得没有节操,但在这种时候,就是需要这样的改变。
除了郭老,糜竺因其家族财力、名望,可以说是朐县首屈一指的人物,当他也开始主动放下望族的体面,低着头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实,给士卒们带来的震撼足够大,激励效果自然也不同凡响。
同样的,有他起头,其他族长也会跟着照做。
至于糜竺的后一个问题……
“因为天快黑了,”吴耎仿佛呢喃一般道:“咱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个机会,就快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