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和珅回到家，正在和吴惕钧商量锦香楼的开支，刘全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老爷，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和珅不耐烦道：“又有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刘全道：“没有……”和珅一挥手，斥道：“就是！还没到天塌地陷的地步呢，你用得着这么慌么？告诉你多少次了，要处变不惊，以平常心看待世事，你怎么就是不懂呢？你看，像我这样，虽泰山压顶，仍可气定神闲，饮一杯清茶……”说着夸张地捧起茶杯，慢吞吞地掀开盖子，闭目轻嗅茶香。刘全莫名其妙，嘀咕道：“昨天还又哭又砸的，今天倒气定神闲了……”

　　    和珅拖长了声音道：“刘全――”刘全忙应：“在。”和珅啜饮了一口茶，继续道：“什么事？”刘全倒被他折腾得把事都忘了，怔了半晌忽然想起来，道：“老爷，万岁爷来了！”

　　    “噗”，和珅把茶喷了刘全一身，刘全赶紧以手护头躲开。和珅跳起来叫着：“狗奴才，你怎么不早说――没时间说你了，吴大人，不能让万岁爷看见你，看见你就褶子了！快快，躲起来，刘全，你把吴大人带到柴房去！”刘全道：“老爷，来不及了，万岁爷都要进来了。”和珅急出一身冷汗，不及细想便将吴惕钧推倒在地，把他塞到桌子底下，道：“刘全，快，桌布！”

　　    刘全结巴道：“桌、桌布？没、没有啊！”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和珅情急之下，一把揪住刘全，三下五除二扯掉他身上的马褂，这时屋门正被人推开。和珅将刘全的马褂扔在身后的桌子上，垂下来挡住桌子底下的吴惕钧，乾隆恰好走进房门。

　　    “奴才叩见万岁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奴才不知圣驾到来有失远迎还请万岁爷恕罪！”和珅跪下一口气地说。乾隆环顾四周，道：“起来吧。和珅，你这是在干什么？”他向着衣衫不整的刘全挥了挥扇子。和珅回头看看桌子，吴惕钧恰好被刘全的马褂挡住了，他暗暗松了口气，站起来信口道：“万岁爷，不瞒您说，刘全这个狗奴才，他居然敢偷钱，奴才正在搜他的身呢。”乾隆扬起眉毛，道：“是么，刘全跟了你这么多年，还会偷你的钱？偷了多少，给朕也看看？”和珅赔笑道：“不，也没多少，再说他已经花了。”乾隆作出惊讶之状，道：“花了？这奴才手够快的，和珅你不能轻饶他。奴才偷主子的钱，官员偷国家的钱，同为一理，都是罪不可恕啊。”乾隆说到最后一句却是面带笑容，这一笑让和珅更加心惊肉跳，只得唯唯应诺道：“万岁爷说得太对了，奴才一定好好教训他。刘全，还不快滚！回头收拾你！”刘全闻言赶紧连滚带爬地离开房间。

　　    那一刻不知是和珅的幻觉，还是乾隆真的向桌子底下看了一眼？随即，乾隆走向桌旁坐下，道：“和爱卿，你也坐。”乾隆坐在桌边，离吴惕钧不过数尺之遥，不由得和珅冷汗淋漓，应承着走过去在乾隆对面坐下。落座后，他轻轻踢了一下桌脚，警告桌底的吴惕钧不要乱动。这小动作却也没逃过乾隆的眼睛，乾隆微微一笑，忽然道：“和爱卿，纪爱卿已离开京城多日，你想不想他？”

　　    “这……”和珅诚惶诚恐地望着皇上的脸，一时拿不定主意：皇上到底想听什么样的答案呢？乾隆的脸上却没有一点端倪，一直是那透着虚假的笑容。和珅心里一沉：坏了，这是皇上不信任我了！不然何必跟我做戏？他咽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同朝为官多年，奴才和纪大人自然是有很深厚的情谊，乍一分别，难免有些不习惯……”

　　    “那你是想让他回来？”乾隆问。和珅慌忙道：“不，也不是。毕竟纪晓岚他喜欢信口雌黄，冒犯了皇上，那是大不敬啊。吾皇宽仁，多年来对他隐忍，使得纪晓岚气焰愈发嚣张，此次皇上终于龙庭震怒，也是大快人心之举，更能起到杀一儆百的警戒作用……”

　　    “那你是说不该让纪晓岚回来？”乾隆又问。和珅被他问得心乱如麻，道：“不，话不是这么说。说到底，奴才说什么没用，一切靠皇上圣裁。皇上若是觉得气消了，想让纪晓岚回来，那就让他回来。不想让他回来，那就不要让他回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皇上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乾隆不耐烦道：“朕问的是你，你不要老扯上朕行吗？朕想怎么办你当然管不着，朕就是问你想怎么办！有话说话，别没事兜圈子。”和珅愁眉苦脸道：“奴才不知道怎么办，奴才无话可说了，求万岁爷您别为难奴才了。”

　　    乾隆又笑了，依然是那捉摸不定、让和珅心里发毛的笑。沉默半晌后，乾隆忽然说：“和珅，你这里有烟么？朕想起纪晓岚，烟瘾犯了，想抽一杆。”和珅大为奇怪，道：“万岁爷，您素来不爱抽烟的，怎么……”乾隆打断道：“朕今天就是想抽，不可以么？”和珅忙道：“万岁要抽烟当然可以，刘全！刘全！去给万岁爷准备一袋烟来。”

　　    不一刻，刘全毕恭毕敬地捧了一杆点燃的小烟袋进来。乾隆接过烟杆，深深吸了一口，叹道：“有日子没闻见这烟味儿了！”说着，他翻转烟杆，在桌边轻轻磕着。几点烟灰落到桌子底下，吴惕钧不防，被呛得忍不住咳嗽起来。和珅闻声大惊失色，赶紧踹了一下桌脚，一面大声向乾隆笑道：“万岁爷，这可是新鲜的云烟丝，特别的香，纪大人也很喜欢抽的。”

　　    乾隆却一眼都没有往桌子底下看，他放下烟杆，站起来正色道：“和珅。”和珅吓了一跳，也赶紧站起说：“奴才恭听万岁爷示下。”

　　    “朕今天来是有话要跟你说。”乾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和爱卿，你多年来跟随朕左右，是我大清肱股之能臣，朕很感激你的辅佐。”和珅刚说了一句“谢皇上”，乾隆便打断他道：“可是，朝上朝下、甚至于民间，有关你的各种传言甚多，也都不是什么好话。这些，想来你心中也有数。”和珅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乾隆长叹了一声，忽然问道：“和珅，纪晓岚去哪儿了？”和珅一惊，道：“我，万岁爷……？”乾隆道：“朕问你，纪晓岚他去哪儿了？”

　　    和珅目瞪口呆，半晌才道：“纪晓岚不是被万岁爷贬为庶民，流放浙江了吗？”乾隆默然点了点头，忽然又道：“你也是这么想的？你真认为他去了浙江？”和珅心中猛然一沉，暗想：如此看来，老纪确实是瞒天过海去查案了？可若是如此，万岁爷又何必来点醒我？他思绪万千，半晌才颤声道：“万岁爷，请您明示。”

　　    乾隆却话头一转，道：“和珅，你去天牢看过曲大人了？”和珅吓了一跳，急忙辩解道：“没有，万岁爷，绝对没有！奴才和曲大人没有半点关系。曲大人贪恋女色，去了不正经的地方，万岁爷治他是应该的。奴才确实没去看他。”乾隆淡淡一笑，道：“朕料你也不会去。事到如今，怕是你不敢跟曲大人有半点瓜葛了。”和珅忙道：“是，奴才守身如玉，决不会与罪臣同流合污。”

　　    乾隆哈哈一笑，抖开扇子，放缓了语气道：“老纪临走之前向朕提了个要求，朕也答应他了。想知道是什么吗？”和珅脱口便说“想”。乾隆默然片刻，道：“老纪让朕答应，这回若查出了你和珅的滔天大罪，人证物证俱在，那朕决不能心慈手软。”

　　    和珅心中打鼓，额头见汗，低声道：“奴才明白。”乾隆长叹一声，道：“和二，你该知道朕的意思。掏心窝子说，朕真是不愿办你。可是老纪这回铁了心，不整你不罢休，他又搬出那些大道理――朕只能答应他！”和珅吓得腿一软跪了下来，道：“皇、皇上……”

　　    乾隆笑道：“起来起来，是你想岔了。朕此来不是要办你，是要救你。”和珅奇道：“救我？”乾隆点点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桌子，俯下身在和珅耳边轻声道：“朕把答应老纪的话跟你说，就是要告诉你，趁还来得及，赶紧抽身。替朕把案子查清楚，最好能大义灭亲、将功赎罪，不要让老纪抓住你的把柄。若是一意孤行愈陷愈深，到时候朕可也救不了你了。”

　　    和珅难以置信地望着乾隆，道：“皇上，您真是来提醒奴才的？”乾隆神情苦涩，对他耳语道：“和二，为了你朕都快要变成昏君了！朕再救你这一次，只这一次了。趁着有退路，赶紧撒手。不然，你让朕如何面对老纪？”

　　    和珅感动道：“奴才明白了，皇上真是用心良苦，奴才无以回报。”乾隆叹道：“朕也是为了大清社稷。朝廷不能没有和珅，朕也不能没有和珅。”和珅叩首道：“谢皇上法外开恩，奴才一定尽心竭力辅佐皇上！”

　　    乾隆点头道：“你记得就好，起来吧。”说着回头望了一眼桌子，小声道：“朕知道桌子底下有人――”和珅正要站起，一听这话吓得又摔倒在地。乾隆却笑道：“朕不想知道那是谁，知道得越多麻烦就越多，难得糊涂才是福呐。朕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够了，和二你看着办吧。朕走了。”

　　    “送皇上――”和珅颤声说着，拭去额头的冷汗。乾隆刚一离开房门，吴惕钧便从桌子底下狼狈不堪地爬了出来，道：“哎唷，这是什么事啊，可吓死我了！和大人，皇上跟您咬耳朵都说了什么啊？”

　　    “话家常，话家常而已。”和珅淡定地说着：“吴大人，耽误了你这么久，你先回吧。”

　　    吴惕钧还要说话，和珅已经转身向外叫道：“刘全，送客！”

　　阴暗的隧道崎岖弯曲，若不是有老刘领路，纪昀和小月早就迷失方向了。好几次小月在黑暗中拉住纪昀的衣袖，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纪昀心里也没底，本想甩脱袖子却碰到了小月的手，接着小月的手便阴差阳错地到了他的手里。纪昀一怔，正好温剑云回过头来，他赶紧放开了小月，凑上去问道：“温公子，还有多远？”

　　温剑云道：“这就到了，纪大人您看，前面已经有光亮了。”纪昀向前方张望着，喜道：“是啊是啊，咱们这就下山了。小月，快点走。”小月瞪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一行人加快脚步向隧道尽头走去。转过一个弯，眼前陡然大亮，已经到了山脚下，前方便是草地。

　　纪昀惦记着柳如莺的安危，赶紧领先走出隧道，四处张望，只见他们的马车仍然停在不远处的小溪旁，旁边却好像没有人。他虽然临危不乱，但此时心中没底，不由自主地发慌，远远就呼叫起来：“柳姑娘，柳姑娘！”

　　无人应声。纪昀生怕柳如莺孤身一人遭了不测，转身叫道：“小月，小月，快来！”声音已经有点发抖。他再次转过身来，眼前一花，却发现柳如莺正站在面前。他如释重负，又好气又好笑，道：“刚才我叫你怎么不答应？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柳如莺脸色苍白，道：“纪先生，你没事吗？我等了你半天，都担心死了。”纪昀此时放下心来，只觉得说不出的轻松高兴，笑道：“我没事！要早知道你这么担心，就该快点下山来的。”柳如莺心中一动，低声说：“纪先生……”

　　纪昀忽然想起正事来，打断她道：“你让鸽子给皇上投信了？”柳如莺一怔，道：“哦，是啊，我一下山就写了信让鸽子送去。”纪昀道：“你信上说什么？”柳如莺道：“我说了我们所在的位置，说纪大人有危险，请皇上速派救兵来。”纪昀叹了口气说：“唉，当时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只好这么做。但皇上一派救兵来，我们就暴露了。好在案子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我们现在也有了人证，等皇上救兵一到，我们便可携带证物证人，随他们一道返京。”

　　柳如莺奇道：“哪儿来的人证？”小月此时已来到他们身边，此时插口笑道：“如莺妹妹，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这位是温剑云温公子，他就是我们的证人了。温公子，这是柳如莺姑娘。”柳如莺向温剑云望了一眼，施礼道：“民女见过温公子。”

　　温剑云拘谨地还礼道：“柳姑娘，幸会。”纪昀在一旁道：“柳姑娘……”小月打断他说：“如莺妹妹，这位温公子可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人，他也是受吴惕钧所害，你们应该多认识认识。”柳如莺不好拒绝，只得含混答应。老刘在旁说道：“这位姑娘不知道是纪先生的什么人？”纪昀吓了一跳，小月抢先说道：“她当然不是纪先生的什么人，人家柳姑娘豆蔻年华，怎么会和一位老先生有关系呢？”

　　纪昀一愕，知道小月故意挤兑自己，可是在温剑云面前也不好说什么，清了清嗓子道：“我去抽袋烟，你们聊。”说着悻悻走开。小月望着他的背影偷笑，柳如莺却低头不语。

　　温剑云见柳如莺容颜清丽，气质淡雅，对她颇有好感，开口道：“柳姑娘，不知道您是什么身世？”小月道：“你们慢慢说吧，我去陪陪我们家先生。”说着竟扬长而去，余下温剑云、柳如莺和老刘三人。

　　柳如莺道：“温公子，真是对不住，我忽然觉得身体不适，想先回车里休息一会儿。”说着转身离开。温剑云见她如此拘谨，也不好相强，有些失落地望着她走开。老刘小声道：“老爷，您是不是看上她了？”温剑云看他一眼，道：“别胡说！碧儿的大仇未报，怎能再谈嫁娶。”说着也大步走开了。

　　小溪边，纪昀和杜小月并肩而坐，小月正帮先生填烟丝。纪昀一脸不快，道：“你都嫌我是老先生了，怎么又来帮我填烟？”小月扑哧一笑，把烟袋塞回他手里，道：“你就知足吧，也就我杜小月不嫌弃你老，整天跟着你到处跑来跑去的。”

　　纪昀转头向马车望了一眼，小月道：“喂，你又在看什么呢？”纪昀转回来看着她，两人彼此之间都心知肚明。纪昀明知小月是吃醋才故意酸自己，可是对着她娇憨灵动的笑靥，却也实在生不起气来。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把内心的一声叹息也借机吐露出来。小月仍是望着他，他却望着远山，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