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主干道上,一位老者独自走着,佝偻着身子,几十年的岁月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晃晃悠悠的步伐,仿佛现在一阵风袭来都能将他吹到,若不是他身上衣着华贵,且神情并不昏聩,大街上的人还以为是哪家老人走丢了。
老人一步一步走向王宫,两侧禁卫无人敢拦,这个估计有七十来岁的老人家,在整个阳城,甚至在整个秦国,都是比较有威望的,二十八岁入朝,三年时间便从一名小官吏做到了九卿之一,后因得罪当时的丞相,被匾去一个小县城,百官本以为他会就此死心,从此一蹶不振,不曾想他从一个县令开始,花了八年时间又爬了回来,回到了阳城官场,展开了他的报复,也终于走上了他原本就该有的仕途。
四十来岁的时候,原本的丞相被他找到机会打压了下去,而他,成了秦国的新任左丞,往后的一年一年,老丞相的那些部下,学生,一一被他扫清,十多年的攀爬,谋划,成就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而今,他老了,手中把控的权柄也慢慢散去,不知道是真的无心权势了,还是因为秦国那对父子的威胁,本来在家中挂着养老,但还是挂着官职,他便有些忐忑,后来被秦政找到,不得已又要回到这座宫里,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
好在,今天过后,他便可以真的归养家中了,只要将这最后一件事办好,开始被秦政威胁,不得已入局,后来他走出了那一步无理之棋,找到秦王,两个老一辈的人,硬是将那个不可一世的年轻人算计了一回,好在,那父子并没有责怪,还是承诺了他一个极好的晚年还有身后名,这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这一辈子落魄,风光,权势都感受过了,只要再给这盘本是王族自家之事的棋局,收官。
“儿孙们都会记得我李围,李氏,也会在秦国,经久不衰!”
李围一步踏入宫门,步伐不再摇晃,而是踏地有声,步步扬尘,佝偻的身子直了起来,目光一直看着那座威严宫殿,神态不再淡然,七十来岁的老人身上仿佛出现了蓬勃朝气,一如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读书郎。
“王上,李相在殿外了。”
秦王身旁不显眼的宦官开口提醒道。
秦庄身体本就不好,大多时候是闭眼休息的,就是在等李围的这大半个时辰里,他都必须睡一会,现在被宦官轻声喊醒,睁开眼睛,声音微小的说道。
“叫他进来。”
“诺”
宦官走下台阶,出了殿门,看到那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李围,有些惊讶,小声的说道。
“李相,王上宣您进殿。”
李围咧嘴一笑,脸上皱起了几朵褶子。
“公公,当年我被赶出大殿时是您送的我,八年后回来之时也是您接的我,当我官拜丞相时,相印也是您拿给我的,这么多年,李围已是枯木老朽,而公公您,还是这般年轻啊。”
宦官置若罔闻,只是侧身虚引李围进殿,没有与这个老丞相叙旧。
李围也不在意,没有去做那热脸贴冷屁股的傻事,何况,他这张老脸,也没人愿意让他贴了。
“我李围,不想再回来了。”
李围轻声念叨着,随即走入殿内,步伐时快时慢,快时像是不远在这大殿内久待,想赶紧做完最后一件事离开,慢时又像舍不得这几十年的努力的结果,封侯拜相啊,当真是那么容易舍下的吗。
“老臣李围,拜见王上。”
秦王在他进殿这个时候已经收拾了一下自己,让自己稍微精神点,不想自己看起来比这个大自己十余岁的老东西还要弱不禁风。
“老丞相免跪吧,身体重要。”
在李围准备下跪之时,秦庄便开口阻止道。
“老臣谢过王上。”
大殿内,一君一臣对视一眼,臣子几十年生涯都在效忠这个君,而君,一族之天下,也多亏这个臣的打理,二人惺惺相惜,看着对方老态龙钟或者病如枯骨的样子都有些不好受。
“韩氏的人来了吧。”
秦庄开门见山的问道,他等的也有些不难烦了,虽说就一两天的事情。
李围点头。
“王上英明,韩氏这次送来的钱财,可抵国库一年多余的收入,当真是大手笔啊,三个老东西也写了信给老臣,要老臣帮忙在王上面前求情。”
秦庄闻言瞳孔微动,寒声道。
“我记得韩氏自上次收敛起,起势才一年吧?”
“一年余两个月。”
老人回到道。
秦庄想着只觉得后怕,一个小小氏族,一年时间的收入便可超过一个国家一年内能余下的钱财,再多几年,造反岂不是随随便便了。
“呵,韩氏给了孤一个惊喜啊,西边打完仗,又要准备东征,孤的陵寝也要建造,国库当真是没有钱了,现在韩氏倒是解了孤的燃眉之急。”
李围拱手。
“等明年公子打完了瀛洲,秦国便能缓缓了,届时瀛洲就是我秦国的粮仓,大秦的国力可以倍增。”
秦庄闻言笑骂道。
“你这老东西,看似是躲在府内养老,其实对外面的事清楚的很啊,包藏祸心,若是十年前,孤便杀了你。”
听到这句杀了你,李围没有任何的惧怕,反而陪着秦庄笑道。
“嘿,老臣若是什么都不知道,那才是真的该死。”
秦庄看见老人那笑起来脸上皮搭着皮的样子,嫌弃的挥手道。
“行了,既然韩氏做到这步了,今日便和你商量一下,韩氏到底如何处置。”
李围当即正了正神色,说道。
“是,秦国若是往常时候,韩氏需留,打压后再用,这个氏族敛财的能力,怕是秦国无人能出其左右了。”
可说道这又被秦庄打趣道。
“你这老东西敛财的能力不就比韩氏厉害?”
李围扯了扯嘴皮子,不满这个王上的揭短,自从出任左相后,李围确实是尽忠职守,对秦国有不可忽视的巨大贡献,唯一的污点,就是贪财。
“老臣知错。”
反正人家是君,说什么就认呗,自己确实是拿了不少,但既然人家没有收回去,低下头有什么关系。
“继续说吧。”
秦庄满意了,随后李围继续说道。
“可如今的秦国,楚赵已经不成威胁,只需安心发展,而公子马上又要打下瀛洲,届时秦国会有无限的奴隶,土地,韩氏的作用,就小很多了,唯一就是桃郡的局势,韩氏能稳住,若派遣其他人去,花费的时间和钱财就太多了。”
秦庄点头,认同老人所说的两个观点。
“那老丞相觉得,韩氏到底该如何处置。”
李围没有回答,而是罕见的与秦庄卖起了关子。
“容老臣先不说,我相信王上心中也有了决策,不如老臣与王上同时写在纸上,再一同揭开。”
秦庄愣了一会,随即大笑,就是这一笑,有引起了咳嗽不断。
“咳咳,哈哈哈,老东西还想让自己身后名再添一笔色彩啊。”
李围笑着点头。
“恳请王上批准。”
“孤准了,咳咳,上纸笔。”
随即宦官将纸笔端上来,摆在老人前面,两人相视点头,随即开始写。
写罢后,秦庄让老人走上殿来,一起揭开。
“若是你猜的不对,这一笔,史官可是会将你写臭的。”
揭开前,秦庄开口提醒道。
李围只是嘴角抬起,轻声道。
“老臣必不会让王上失望。”
秦庄点头,随即揭开,只见两张白纸之上赫然写着两个一样的大字。
杀!
“李围啊李围,孤真的舍不得你走了,这满朝文武,少了你可就寂寞咯。”
秦庄见此不见感叹道。
老人破天荒的有些腼腆,抿嘴低头,可能是想到百年后眼前这一幕出现在史书里,让无数后人赞叹的场景,不禁有些飘然了。
“老臣还是谢王上成全。”
秦庄摆手道。
“可别,孤还是沾你的光,才能在史书上留下这一幕。”
“呵呵呵呵。”
老人抚须,止不住的笑起来。
“行了,后面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回去后递上请养的折子,安心休息吧,接下来,外面的事,你可以不知道了。”
李围当即拱手谢恩,虽然听出来威胁的意思,但是他不在乎了,他也不想知道了,现在,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咯。
“那老臣可就告退了,王上。”
李围当即准备离开,秦庄看着那年迈的背影,不禁又开口道。
“老丞相,孤,羡慕你啊。”
李围回头,再次行礼。
“此去一别,再无相见,老丞相,孤真的舍不得你。”
李围停礼直起身来,又是那咧嘴一笑。
“老臣会在家中,为王上公子祈福,告退了。”
那老人走出大殿,又传来一道声音。
“王上,珍重啊。”
待其走后,秦庄回到王位上躺坐着,长叹一口气,顿时变得虚弱了起来,蚊声喊道。
“曹伴伴!”
那几十年容颜未老的宦官走了出来,轻声应着。
“王上”
秦庄伸出手,宦官赶忙去扶着他坐起。
“接下来的事,交由你去办的,先将阳城打扫干净,再带五千禁卫军出发去往桃郡,韩氏上下,鸡犬不留。”
曹姓宦官闻言想到了什么,赶忙跪下,不敢接诏。
“王上,老奴还想再陪在您身边啊,王上。”
眼泪落下,几十年的主仆情,当初他看着那位小公子长大,成为太子,成为秦王,现如今这幅模样,他每次见到,都是无比的心痛,这位无子无女,进宫几十年也从未收过义子的太监心里有件事,从未敢与别人说,在他心中,早已将这位秦王视作自己的亲人晚辈。
“伴伴,你陪了孤这么多年了,在孤记事起你便在了,孤记得你的好,可是现在李围也走了,政儿马上也能接过大秦了,你再不脱身,断无善终啊。”
宦官依旧跪不起身,只是没有再说话,他不知道如何去拒绝这位主子的命令,只能已沉默对抗。
秦庄惨白的脸泛起了笑,拿出一块令牌递过去。
“去吧,等办完这件事,找个好地方,享受一下百姓的安乐,如果不愿意安定,那就在大秦里,多走走,也替孤看看,大秦的江山,是多么繁华。”
宦官听后只能咬牙,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双眼确实通红,眼泪也是没有止尽,接过令牌后道。
“王上,以后老奴不在身边了,你要保重啊。”
秦庄闭眼,摆了摆手。
“走吧,好好活下去。”
宦官不舍得转身,慢慢向殿外走去,三步一回头。
整个大殿内,只能听见秦庄的咳嗽和呼吸声。
北街一座平时无人居住的宅院,现在多出了十余人,这些人便是韩氏派来送信送钱的死士家仆,此刻众人围在一起,焦急的等着李围的消息。
院门慢慢被拉开,将一身宦官服饰换下的太监走了进来,众人如临大敌,只见太监扫视了一眼,冷声道。
“韩氏居然还养着一群三四境的武夫,当真是该死!”
一炷香后,宦官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多久没有着过便装他自己不记得了,所以有些爱惜。
而院内,一众死士的尸体散落在各处,没有一具完整,皆是被巨力砸烂,血迹铺满整个院落,而这个凶手身上,滴血未沾。
想起主子,想起那个眼神坚毅的李姓小子,这位身上毫无时间痕迹的宦官叹了一口气。
江山都老了,王上,让老奴去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