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立秋的京都,清晨中已经有了些凉意,但城外的码头仍是一片繁忙。
接旨后的宰相范文,拒绝了所有赏赐,只带着家人,和一些书籍准备启程回原籍大名府。他本可以坐官船,但他既然连天子的赏赐都拒绝了,就更不愿意接受沿途州县官员接送,因此,他吩咐大儿子租了一艘民船。
这时,范文正头戴软脚幞头,身着青色裥衫,如同一位普通的教书先生,搀扶着自己的老妻,在儿孙们陪同下,从人群中穿过,走向码头。
“范相公留步。”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招呼。范文闻声停下来,转头看去,只见新任参知政事和谷,身穿便服,只带着两个仆人,快步向他走来。
等和谷走近,范文躬身行礼道:“老夫惭愧,怎么惊动了和相公?”
和谷连忙避开,从侧面过去扶着范文:“范相公,使不得,使不得。”
范文笑道:“我现在一介平民,如何使不得?”
和谷道:“范相公不要取笑我了,我也是赶鸭子上架。”
范文闻言,也不再多礼,说道:“和相公素来刚直有才,必定能匡扶社稷,重振朝纲,胜老夫平日多矣。”
和谷没有接话,回道:“范相公为何执意要走?”
范文叹道:“老夫在你面前就不说那些虚言了。要老夫做的,老夫不想做;老夫想做的,却不能做;老夫能做的,却做不了。你说,我还留在这做什么?”说完,指着不远处巍峨的京都城道:“这京都城,世人看到的是象征着权力和财富,我看到的是像吃人的怪兽。老夫不想把这把老骨头丢在这里,还要连累家人啊。”
和谷笑道:“范相公什么时候皈依佛门,参悟文字禅了?要你做的是什么?你想做的是什么?你能做的又是什么?”
范文呼出一口气,在清晨的空气中,微微泛起一丝白雾,满含沧桑道:“凡高莫抢先,看戏何如听戏好;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老夫先走了。”说完,也不再多言,转身往码头,追上家人去了。
剩下和谷伫立在当地,看着微微有些佝偻的范文的背影,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忧色。良久,转过身看向刚刚范文指着的京都城,却意外发现天子正在侍卫簇拥下,站在城头朝这边张望。
城头上,天子看着路继恩道:“路继恩,你猜猜他们会说些什么?”
路继恩笑道:“陛下,他们一个执意要走,一个真心挽留,还能说什么?”说完,假作女声道:“范相公,妾身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然后又作男声道:“和娘子,男儿有高堂,岂能任性为?”因为路继恩是太监,声音本就尖利,这一学还真有几分像。
逗得天子哈哈大笑道:“你这个老阉货!”笑完,天子正色道:“朕猜啊,和爱卿会说‘范相公,你为何执意要离开朝堂?’范爱卿会回‘陛下要我和稀泥,我又不想和,不如借着这个机会走了,把稀泥留给你来和。你姓和,一定比我和得好’。”
路继恩不敢接话,躬身道:“范相公已经走了,陛下也尽了心意。现在早上有些凉了,还请陛下顾念圣体,早些回宫罢。”
天子闻言,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声音中带着一丝忧虑道:“范爱卿是清净了,但他的离去,留给京都的却不是清净,而是一场新的大戏。朕便做个看戏人。”
城里,王奎宅邸,王奎正在更衣,准备去政事堂办差。有仆人气喘嘘嘘来报:“禀告王相公,今早城门一开,范相公便出城去了。”
王奎道:“范相公都带了些什么人?”
仆人道:“只见范相公和其老妻、还有儿孙们,后面两个老仆挑着些衣物、书籍,再无其他。”
王奎道:“他倒是走得洒脱。有什么人去送没有?”
仆人道:“新任参知政事和谷和相公,带着两个仆人去送了。”
陪侍在侧的幕僚道:“恭喜王相公。这范文走了,宰相之位非王相公莫属。”
王奎笑道:“言之尚早。言之尚早。不过老夫一年俸禄,买一个宰相辞官,一个王爷禁足,值当!值当!”
幕僚陪笑道:“才半年光景,皇后受辱、宰相辞官、齐王禁足,王相公堪比卧龙凤雏,真是王佐之才。下回寻着机会再剪除齐王羽翼,王相公就从龙有望了。”
王奎听了虽是受用,却也被触到痛处。敲登闻鼓找皇后认亲戏码,并非他安排;晋王也否认是自己安排。那到底是谁安排?按谁得利谁安排的话,又显然是晋王。这说明什么?说明晋王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他。不过自古帝王多猜忌,王奎也不是想不开。他不是进士出身,要不是跟着天子,他一辈子都别想着参知政事的位置。所以,王奎要再前进一步,只有一个办法:跟对人,押对宝。王奎心里知道,在天子眼中,让王奎做到参知政事已是极限,要想实现宰相梦,只有保晋王登基。李泌不就是吃了懒残和尚吃剩的半块煨芋,做了十年宰相?何况他王奎还不必吃人吃剩的东西。
王奎正想着,侍女已经帮他穿好了朝服。他便在幕僚陪同下,坐着轿子去政事堂。
当王奎的轿子在政事堂门口落地,却见已经有一帮政事堂官员等在那。
见王奎下轿,那帮政事堂官员立即对着王奎齐齐躬身道:“恭迎王相公。”
王奎见状,忙伸出双手虚扶:“诸位同僚,范相公今日返乡,以后政事堂还需诸位齐心协力,共同料理,以期上不愧天恩,下不负黎民啊。”说着,径直往政事堂行去,一众官员忙按品级先后跟随,如众星拱月般,一起进了政事堂。
不远处,新任参知政事和谷正从轿子里下来,见此情景,莫名一笑,吟道:“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随后,参知政事和谷不再兼任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冯京改任刑部尚书,刑部侍郎陆鸣升任兵部尚书的旨意下来,殿前都指挥使高行舟的族弟高怀舟升任刑部侍郎,开启了大炎天兴五年最大的一轮官员调整。韩王周昭德则去做了山陵使,负责修造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