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送君亭里,张凤白再次见到苏瑧和梁若钧,这大概也是他离京之后,甚至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相见。
送君亭里送君行,迢迢漫漫不盼归。
张凤白生性豪迈,再见二人心中那点滴愁绪自然顿消,何况苏瑧和梁若钧知道他要护送蔡文姬出塞之后,除了心中的感佩,就早早打定主意要为他送行。
即是送行,对于张凤白来说怎可无酒,所以二人特意带来了醉仙楼的好酒。
三人畅饮之后,和亲队伍已经驶过送君亭,张凤白望之与苏瑧、梁若钧告别,起身上马踏上千里的送亲之路。
车马粼粼,旌旗招展。
这一路送亲的大军可谓浩浩荡荡,在东阳王朝境内自然不会有安全的问题,故而张凤白只是骑着白马在侧面跟随,没有太过接近,毕竟他无官无凭,甚至还是个戴罪之身,纵然自己可以不在乎,但蔡文姬和亲的身份和使命何等显耀,至少明面上是那种可以供万众拥戴敬仰之人,他就不需要去凑那个热闹了。
一路山光水色,所行之路与他们二人曾经驾车入京何其相似,过飞霞镇而见褚罗山,而后顺珈蓝江一路向西进螺溪洲,在螺溪洲州府暂时休整补给之后玉门关传来消息,一直摩拳擦掌的四十万铁骑已经退回西凉境内,看来那位神秘的西凉王兴兵前来还真的是只求美人,几乎让天下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第二日清晨,车驾再次上路,不出数日便入青海道,也就是西面扼住西凉通往京都的重要通道,大将军司燕北身边两位爱将之一的王右军亲自驻守,多年来也算安然无事。
一入青海道,蔡文姬心情就变得消沉起来,弹奏的琵琶曲也由铿锵之声渐入悲凉,与苍凉萧瑟的秋色融在一起,更添几分凄楚之意。
送亲将军游惊覃是个小心谨慎之人,目光一刻都不肯偏离蔡文姬车驾半步,毕竟前车之鉴仍未走远,这二次出塞可谓肩负极大,别看京城临别荣耀万千,他深知越是许以厚重路上就越是不会太平,但是他一个武夫还是无法想象除了西凉王还有什么人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而大动干戈,按之前玉门关送来的战报根本不像有着沙漠之狐之称的西域食人魔所为。
就在他听着蔡文姬弹奏的琵琶曲出神时,他身后的亲兵中一人悄无声息的向他跨了几步,几乎已经离他一剑之地,要是平时定会有人拦阻,可是此刻还在王朝境内,又是出关前最后一次休整,大家难免多出几分松懈之心。
游惊覃的手下皆知,他向来不许任何人步入身边一丈之地,因为那是出手便可要命的距离,一旦有人跨入此界,就算立时格杀也不为过。
就在他抽身想要拔剑的刹那,身后之人手里的剑柄已经抵在他后心,让游惊覃瞬间浑身冰凉,他知道自己的命已经他人手里。
“你是什么人?”
“我对你没有恶意”那人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先表明来意。
“仅是带人传来一封信,蔡先生向你问候”
游惊覃不禁一惊,他们这些上过战场立下战功的人可以说都是大将军提拔出来的,但他却是个异数,昔日曾是南湘侯府的家奴,南湘侯在武帝晚年牵连旧案,举家抄没,主要之人皆被处斩,余者判为流放,在流放途中巧遇山贼洗劫沿途回京的蔡问天一家,施展武功将蔡问天救下,后来蔡问天上书朝廷,将其放归,入了军籍。
他一听蔡先生之名全身微颤,要知道当今朝廷上下都以帝师称之,只有少数人还记得蔡先生这个称呼。
“先生还记得我?”
青璃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封信交到他的手里,而后便闪身而去。
游惊覃惊叹于此人武功之高,若是想要取自己的性命恐怕早就由不得自己。
他将信件展开,确为蔡问天亲笔。
玉门关外,满目昏黄。
西风经年不衰,卷动着黄沙在天地将来回飘舞,让天色从早到晚皆染几分苍茫之意。
再望一眼身后的雄关,游惊覃吸了口气,全身挺直,他需要保持精神时刻处于戒备当中,面前遥远的古道要穿过数百里无人之地,那里不但有成群的豺狼,更有着比豺狼还要凶狠的沙漠之狐,甚至连西凉北岷的多个势力都可以牵扯其中,可谓是真正的虎穴龙潭。
他目光悠远,扫过那辆双辕马车,才把憋在心口的那口气缓缓吐出,只是心中的担忧不曾稍稍减少。
即便是送亲的使团里也只是极少人知道,那辆象征着使团最重要意义的车里已经由一名丫鬟替换了蔡文姬,意味着就算他们这些人能够安然抵达西凉王城也注定毫无意义。
他不太明白蔡问天信中之意,难道一个人的力量还能超过他们几近两百人的精锐之师?但他即便有所疑惑还是照办了,因为那是他欠蔡问天的知遇之情。
浩浩荡荡的队伍走进千里沙漠,西风呼号,挂在肌肤生冷如刀,每个人不但把身子缩的紧紧的,就连心也时刻提着,生怕一不留神就会卷入漫漫狂沙之中。
在另外一条路上,张凤白背着太白剑,身影犹如一只踏着海面的海鸟,在平静的沙海中一掠就是数丈。
他没有骑马,因为白马背上还托着另外一个人。
那人全身裹在红色披风当中,洁白的纱服时而穿出重围在风中飘摇,宛如万里长空上逡巡游荡的白云。
她用藕段一样的手指轻拂额前的长发,露出一张皎洁如月的面孔,不知道为什么,对她来说原本了无生趣的和亲之路在分兵而行之后竟变得不一样了。
她望着渐渐渺远的背影,并不担心他一去不回,因为声声长啸划破西风传入她耳中竟也清晰至极。
白马不知其心中所想,只见张凤白身影逐渐变成小点,不由激起心中的傲气,长鸣一声撕破苍穹,似是在与张凤白隔空对话,同时也让背上的女子整肃心神,因为它可要加速了。
蔡文姬与白马相处多时,虽不及张凤白跟它心意相通,但也明白不少它举止之意,于是双手紧紧抓住缰绳,将身子几乎贴在马背,这样一来白马即便身驰如箭,她也不会跌落马背。
一路奔驰,转眼天色转黑。
怒卷了一天的西风终于暂时停歇。
张凤白牵着白马,从腰间解下水袋递给蔡文姬,一路行来不易,纵然她一句哀怨之语都没有,他也知道凭她一个女子不会好过,只是她柔弱外表之下是一颗倔强的心,所以轻易不肯吐出一句。
蔡文姬轻轻喝了一口,就将水袋重新递回张凤白,她知道沙漠当中水是最可贵的东西,而张凤白穿行不迭却连一口都未曾喝过,即便是身体强悍无法长久坚持。
“你好歹喝几口,路途还那么遥远,你总不能就这么挺着”
张凤白一怔,想说什么,笑笑憋了回去,他拧开水袋自己也喝了一口,干的快要生烟的喉咙里顿时快要沸腾,经过一天的暴晒,就连水也热辣辣的。
他凝眸望向陷入夜幕的前路,沉思片刻做出决断,“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一阵,这个时候的安静很可能是暴风的前奏”
蔡文姬不由想起从前那次,狂啸的西风犹在耳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把披风裹的更紧。
这一次他们还算幸运,在沙漠之中找到一片不大的树林,树林中间原本是个很小的水滩,此刻水已经被土地吸干,只剩下还有些许水渍的泥土。
他们在水滩旁的一块黑石后面歇下,张凤白挖了个沙坑,足够两个人栖上一夜,然后找来干柴点燃,好来抵挡沙漠里的寒风。
嘴里嚼着干粮,无比珍惜的喝一两口水,蔡文姬低着头抱着双腿,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时不时拨弄两下火堆上的焰灰,跳动的火苗映在她皎洁的脸上,照的像是天边初升的旭日。
天穹之上,一轮满月在云层吞吐间时隐时现。
月照千古,又有多少痴痴缠缠的故事落在它的眼里。
“对不起”蔡文姬声如蚊鸣,张凤白还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上一次,他拿那些银子给你,是我的错”她深深的呼吸,像是抱定了极大的勇气。
张凤白大笑,双手猛的摇晃,“我知道那根本与你无干,何况,那些银子我都拿来做了酒资,倒也不曾浪费”
蔡文姬知道他如此说是在安慰自己,侠士从来无双,对黄白之物向来心有不屑,张凤白也不会例外,要不然他拼命将自己救出,若不待价而沽,又怎会轻易出手。
她转过头望向天空,望着那如水般清冷的月光,淡淡的银辉落在她晶莹的脸上,像是一层洁白的轻纱白雾。
一声徐徐哀叹传了很远很远。
“真不知道我们还能有多少这样安静的夜晚”
张凤白抓起一把黄沙,黄沙在手指间流淌散去,听到她话中的“我们”心头也是一动,在她不经意的言语中流露出伤怀的同时也将他归在一起。
忽然,一声绵长尖厉的啸声穿过早已俱寂的万籁,钻进他们的心底,让人心一下惊到了嗓子眼。
蔡文姬何曾听到过如此凄厉的啸声,若不是张凤白及时扶住,差点跌在火堆里。
惊魂未定,她颤着声音,“这,这是什么叫声,好可怕”
张凤白皱了皱眉,沉声说道:“是狼的啸声,这种畜生最是可恶,一旦被盯上就会一路跟随,在这沙漠中它们把一切都当做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