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插叙•合流之始(下)
金明昌元年十月,冬雪初降,中都城内,一座颇为雅致的茶楼雅间中,熏香袅袅,一方雕花矮几居中而设,有二人相对跪坐。
“如此,从今而后,就劳烦梁公在李才人面前,替某多多美言几句了。”二人中,一约莫五十左右,国字脸美须髯的黑袍中年男子,对着另一人微微举起茶杯,相敬道。
“胥尚书宽心,才人入宫,得陛下爱幸,然终究出身低微,正欲结交外廷以固宠,尚书此时与才人友好,正当其时也,梁某必会将您美意,传于才人知晓,相信才人知后定然亦会欣喜不已的。”另一青年嘴上无毛,声音尖细,然样貌却颇有几分俊逸,其人一身青衫,亦是举杯微笑以对道。
“好,甚好,胥某早闻李才人容貌天成,诗书精妙,若真能与才人结交,一内一外辅佐陛下,实乃某之大幸也,梁公居中斡旋之情,某不敢忘,必有厚报也。”国字脸的中年人心中大喜,面上却是一脸郑重的承诺道。
“梁某必会尽力,尚书勿忧也。”青衫男子不动声色的摸了摸矮几下方,靠着自己腿边的精美的两个檀木盒子,一个装有一雕琢精美的于阗美玉,另一个,则装有更为稀有的三颗大北珠,这些都是面前的胥姓男子所赠给他的。
哼哼,李才人一日受宠,我就一日有好日子过,任你外廷正三品尚书之尊,不也得求到我跟前,以求更进一步,入尚书省为宰执么?
想到此,青衫男子暗自得意,但一撇打开的窗外,飞雪飘飘,时辰不早,是时候该回宫去了,于是,他再度开口道:“今日多谢尚书相邀饮茶,尚书也已知道,我今日出宫,乃是为寻一精通烹饪河北浑渥城菜肴的厨子的,李才人就是浑渥城人,因想念家乡美食而宫中未有,所以陛下才遣我到这中都城中为她寻找厨子,今托尚书相助,使我得已找到,而今陛下和才人还在宫中等着某家的信儿,天色不早,某家也该回宫去了,改日若再出宫采买,某家再与尚书饮茶。”说着就要起身。
“正该如此,正该如此,某也是今日休沐,外出寻觅美食,闻友人说,有一城南有一小馆子,位在偏僻,烧的浑渥城菜却着实不错,正想前往一探,不料竟在城中巧遇梁公,而梁公您却恰在寻找浑渥城菜的厨子,何其巧也,岂非天助才人,天助梁公?如今梁公即有正事,自当速速回宫,毕竟才人能吃上家乡美食,才能心情愉悦,也才能更好的侍奉陛下呐,改日,改日我二人再来此饮茶。”黑袍中年亦是起身,一边向那青衫男子拱手客气,一边连连带头道。
“尚书妙语连珠,才思敏捷,当真好人材,如你这般妙人,不位列宰执,岂不可惜?今有李才人相助,梁某就在此祝您,早入宰执之位了。”青衫男子深深的看了黑袍中年一眼,微笑道。
他知道,所谓的城中偶遇,多半也是黑袍中年男子刻意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与他搭上线,进而得以通过他,攀附上宫中正大受宠幸的李才人。哼,这老家伙的消息倒是灵通,竟知道我今日要出宫办事.....
心中闪念而过,青衫男子微微自得,而后便不在多言,向着黑袍中年再度拱手,他收好两个檀木盒子,而后便在对方的殷勤相送下,出了雅间,往宫中而回了。
而在青衫男子走后,黑袍中年男子却是再度回到了雅间,他扶手立于雅间内打开的木窗前,望着匆匆向北而回的青衫男子一行,望着飘落的雪花,微微眯了眯眼。
“梁道此人,嘴上无毛,竟也喜欢别人称他为公?真是宦官心性,自卑越深,就越想得到他人尊称呢,可笑之极,可笑之极。”黑袍中年男子望着渐渐窗外道上,渐渐行远的青衫男子,不禁摇头冷笑自语。
不错,方才收了贿赂,走了的青衫男子,便是引诱完颜璟收纳李师儿的其心腹宦官梁道,而此时立于窗前,暗自嘲讽对方的这名黑袍中年男子,则是当朝工部尚书——胥持国。
胥持国暗自嘲讽了梁道两句后,却是再度自语了一句:“李才人这步棋,但愿老夫是真的走对了.....”而后,他便陷入了深思之中。
说来,他自己并非中都人士,乃是河东北路代州繁峙边地人士,家里不过中人之家,有田百亩而已,父祖却未有功名在身,因而家中很是重视对他的教育,好在他自幼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因而九岁即中经童,后官府括地,家道中落,对他读书大手影响,最终没有财力支撑他高中进士科,但即便他只是经童科出身,即便之能沦为底层吏员,他也不曾丝毫放弃仕途,而是坚持自学不惙,他善于察言观色,结交当地豪族,因此一有机会,他就去借读代州当地大族的藏书,并大量的做了手抄本,他少年即在地方为吏,累积了丰富的地方治政经验,又苦读经史,以开阔眼界,机会是留给肯努力的人的,连上天都在帮他,二十余年前,大定初年,故太子完颜允恭替父巡视河东,恰过代州,召集代州衙署上下考教经史学问,胥持国因对答如流,博通经史,又对地方农、刑、商、工诸事有着独到见解,因而得到完颜允恭的赏识,在完颜允恭离开代州时,便将他从代州衙署破格拔擢而出,使他初任河北博野县丞,正式成为官员,算是稍作历练,考教实材,因他到任后政绩出色,很快胥持国就得以脱出地方,进入了天下权力的核心重地——太子东宫当差。
进入东宫做事后,胥持国更加勤恳谨慎,侍奉太子恭敬有礼,面面俱到,所有允恭交办给他的事,他都能很快做好,并善于结交东宫宫人、侍从,因此东宫上下都对他交口称赞。所以他在东宫内历任太子司仓,转掌饮令,兼司仓事,太子对他的看重逐渐加深。
后来,太子允恭薨逝,他又侍奉当今天子,当时的皇太孙完颜璟,他以东宫旧人的身份,同样得到了完颜璟的信任,所以,当完颜璟得即大位之后,也没有忘了他这位元从老人,初授他宫籍副监,并赐钱五十万贯,给予中都大宅一座,继而很快拔擢他为同签宣徽院事、工部侍郎,再转任工部尚书,他短短半年时间内,他就几级连跳,飞速得以升迁,这令他欣喜若狂,感叹自己终于熬出头了,也令一众朝中女真勋贵、进士出身的清流士人,对他颇有微词,私下里嘲讽他是“经童小吏出身,以佞幸而得朝廷正三品尊位。”
他为此深感担忧,因为虽因当今天子念旧情,而一时之间宠任他,但他终究太过势单力薄了些,他骤得高位,本身既不是女真勋贵之家出身,又非进士科文人正途入仕,他的身后,只有一个家道中落的北地汉人家族罢了,所以,他时刻都有危机感,时刻都只能战战兢兢,绷紧神经,小心翼翼的为完颜璟做事,生怕哪些地方出了错,好不容易得来的高位就被削夺了去。
不过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去年,也即大定二十九年夏六月,他刚刚出任工部尚书不久,卢沟河就好死不死的偏偏决堤了,水势凶猛,淹没沿河村镇无数,当今天子完颜璟命他巡视堤道,拿出方案,整修河堤,以堵塞水流,但他初任工部尚书之职,还有诸多事务未弄明白,加之与工部一众同僚也还未熟悉,所以,处置不利,拿出方案的时间晚了,使得卢沟河泛滥不息,几近危及中都,虽然最终他的方案杀住了水势,但由于不够及时,使得沿河村镇受水灾颇深,此时,嫉妒他受宠任的朝中官员就开始以此在完颜璟面前大肆攻击他,其中尤以刑部尚书完颜守贞攻击最猛,完颜守贞向天子弹劾他,说他是经童小吏出身,素无治政之能,实乃逢迎佞幸的小人,并劝完颜璟勿以军国大任授之,只需给他闲差即可,当然,也可多赐银钱!
完颜守贞的弹劾,使得胥持国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侮辱,他深恨完颜守贞的同时,也在心中暗自惶恐,虽然卢沟河决堤之事,最终被天子轻轻揭过,只是罚了他一年俸禄而已,但此事过后,胥持国明显感觉到,天子对他的态度冷淡了不少,这说明,完颜守贞的弹劾,多少还是起了作用,天子完颜璟,开始逐渐疏远他了.....
这令他焦急万分,须知道,在朝中,他除了完颜璟的宠任外,没有丝毫的势力可言,以完颜守贞为首的清流看不起他,以完颜襄、徒单克宁、张汝霖为首的顾命重臣以及其后的宗室、女真渤海贵戚,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有谁,还有谁能帮得了他呢?
他的内心中苦思对策,要想在朝廷中长久的执掌权力,要想更进一步,登上宰执之位,他就需要更强的助力来巩固官位,既然外廷中没有势力可以倚仗,他就把主意打到了内廷之中,就在一月以前,由于他曾短暂的兼领过宫籍监之任,使他在内廷中还算有些人脉,有宫籍监中旧日下属秘密的告诉他,而今天子宠幸了一名宫籍监出身的女子,名叫李师儿,此女貌美而柔媚,聪颖过人,精通诗书、音律,遂大大得到了完颜璟的宠爱,旬月之间,便由一宫籍监女而被天子纳为正五品才人,若她一直如此荣宠不衰,那此女以后,当真贵不可言,就算将来被封为正一品的元妃也犹未可知呢。
得知这个消息,令胥持国欣喜若狂,李师儿出身宫籍监,是为官奴婢也,这个出身可也是同他一样不入流,甚至比他更为低微了,此女骤得天子爱宠,在宫中又势单力薄,必然遭其余嫔妃妒忌,想来,此时自己去主动结交她,与她结为同盟,她必是求之不得,若从今而后,二人能一内一外,互相帮衬,那岂不是各取所需,各得其利的美事么?
所以,有了这个想法后,他便仔细探听门路,想着怎么与李师儿搭上线,因此故,昨日恰被他打听到,因为李师儿乃河北浑渥城人,近来思念家乡菜肴,而宫中没有能做好浑渥城地方菜的,因此她每每啜泣不已,令完颜璟大感怜惜,因而才会派遣心腹宦官梁道,于今日出宫,往中都城内寻觅能做浑渥城菜肴的厨子,招其入宫为李师儿烹饪。
他也因提前得知了消息,才得以于今日和梁道制造了偶遇,并成功的贿赂了梁道,得到了梁道的承诺,要知道,李师儿,就是梁道此人荐举给完颜璟的呢,李师儿对他必怀感激,信任有加。今日得到了梁道的承诺,也算是自己初步和李师儿搭上线了......
“哼,完颜守贞,别看你现在比某升迁的快,已做了参知政事,但,只要让我抓紧了李师儿这条线,我就迟早会超越你,成为真正的宰相!”胥持国背负的双手微微握紧,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心中暗自发狠。
如此茶楼密谈,以梁道为中人牵线,经童出身的胥持国,宫籍监出身的李师儿,两个同样出身微贱的男女,在金廷内外,算是初步开始合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