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早,草长莺飞。
虽然此时已是阳春三月,但清晨仍能感到透骨的寒意,更遑论今日天公不作美,倏然下起了小雨。
金陵城郊,由得胜坡至麒麟城门的官道右侧,一处供来往之人休憩的棚屋悄然打开。
一名身穿灰色麻衣的小厮自棚屋走出,大张两臂,身体左右摆动,美美的伸了一个懒腰。尽管如此,他脑海中的睡意并未散去,口中仍不住地打着哈欠。
突然袭来一阵东风,冰凉雨滴混合早春初晨的寒意砸向灰衣小厮的脸庞,寒意深入骨髓,灰衣小厮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
睁开双眼,就瞧见掌柜的打着一把油纸伞,自雨中小跑而来。
掌柜的姓陈,是金陵城‘花开富贵’酒楼的东家,‘花开富贵’酒楼在金陵城中的地位仅在‘醉仙居’、‘花枝俏’两家之下。
这处棚屋自然是掌柜的产业,如果没有记错,三年前的今天,就是掌柜的设立棚屋之日。
灰衣小厮一直不理解掌柜的为什么要跑到城郊设立一处棚屋,因为掌柜的在城中明明有更好更大的产业。更何况,入了麒麟城门向前走上三百步,便是一处酒肆。
灰衣小厮曾一度认为那家酒肆老板与掌柜的有过节,掌柜的来城郊设立棚屋就是为了抢他生意,想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出乎意料的是,掌柜的设立棚屋之后,居然免费供应酒水,分文不取,这让他有些迷糊了。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掌柜的每日卯时准时来棚屋,子时再赶回城中,风雨无阻,这一举动令小厮更为不解。
这个疑问憋在他心中很久,几乎憋出内伤,只不过他没有胆量开口,直到有一次掌柜的心情好,同他多聊了几句。
当时掌柜的笑着道:“我陈富贵还是有几分识人的能力的,你啊!机灵,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再有半载,我便将你调到酒楼做管事。
随后将他教育洗脑一通,说什么做人要古道热肠,仗义疏财,要善于广交天下文人豪客。”
灰衣小厮脑袋晕乎乎的,余下的啥也没听清,就听清了掌柜的要将他调到酒楼做管事。当即跪地千恩万谢,至于心中的一点好奇早就被酒楼管事这几个字拍散。
自那以后,灰衣小厮做事更加勤恳,干活愈加卖力,招呼来往休憩之人更加热情。
就这样,半载时光一晃而过。
“掌柜的,今儿个天有些阴冷,还下着雨,您何必亲自来这一趟,这里有我一个人就成了。”
陈姓掌柜撑着油纸伞跑至棚屋下,灰衣小厮一边上前取过他手中的油纸伞收拢,一边取下肩上干净的麻巾递予他。
陈姓掌柜一声不吭,迅速接过麻巾擦干衣物上的水珠,随后才开口问道:“还没有人前来歇脚吗?”
望着棚外淅淅沥沥的下着的小雨,灰衣小厮摇头道:“没有。”
“嗯!”陈姓掌柜轻应一声,将麻巾放在木桌上,随后转身来到西侧屋檐下,垫着脚尖,透过重重雨幕,极目远眺。
别人或许不知道掌柜的在做什么,但是灰衣小厮清楚。每日卯时,每日子时掌柜的都会站在西侧棚檐下眺望得胜坡方向,三年来,未曾漏过一次。
灰衣小厮对此很是钦佩,掌柜的真是一个严于律己的人。
随着掌柜的极目远眺次数越来越多,灰衣小厮也养成同样的习惯。每当此时,他便会站在掌柜的身旁,陪他一同极目远眺得胜坡方向。
得胜坡早年被称作得胜口,后来先皇嫌弃得胜口这个名称太难听,索性改成了得胜坡。
得胜坡地势极低,且状似凹口,越往下越陡,越往上越平。无论是在坡上还是坡下,远远看去,它就是一处奇形怪状的大土坡。而麒麟门地势颇高,棚屋正设在得胜坡至麒麟门中段右侧一处平缓的地基上,是以站在西侧棚外可以俯瞰坡下全部情景。
棚外的雨越下越大,灰衣小厮透过重重雨幕只瞧见官道两侧树梢摇曳,微风飒飒,寂静已极。
官道上行人更为稀少,仅有寥寥数人手中握竹杖,脚着草鞋缓缓向坡上行来。
陈姓掌柜伫立在原地凝眉不语,撂下一句话后,去了后堂。
“一切照旧,若有处理不了的就来后堂寻我。”
看着掌柜的弯腰进了棚屋后堂,灰衣小厮叹了口气,心中暗自嘀咕道:“不知道什么人居然能让掌柜的等这么久。”
…
午时,骤雨初歇。
官道上行人渐多,前来棚屋休憩的人也越来越多。
原本棚檐下放着数十张供人休憩的木椅,此刻只剩下东侧角上木桌四侧椅凳尚未有人,其余座位皆是人满为患。
灰衣小厮满面带笑,左手持水壶,左手持茶壶,躬身上前为在座休憩之人的杯中添上一碗。有想要饮酒的,他便笑着让客官稍等,等为在座需要茶水之人全部满上,他再前往棚屋后堂去取。
大多数人休憩完毕,自怀中摸入银钱放在桌上,起身欲离开之际,却被灰衣小厮告知此处酒水皆是免费,略微惊讶后,收起银钱,道了声谢。
少数人得知后,不仅躬身道谢,还将银钱打赏给灰衣小厮。只有极少数江湖败类,不长眼的,不仅连一声谢都没有,还以白嫖为荣,更有甚者还曾在此地闹事。
最后没得法子,他只有报予掌柜的,过了不久,闹事者便被掌柜的唤来的人带走了,至于下场怎么样,他也懒得关心。
一圈子忙碌下来,灰衣小厮抹去额前细汗,倚靠在檐柱上,侧耳倾听这帮素昧平生之人休憩时的谈天说地。
“跟你们说啊!来了这应天府,入了这金陵城,不去瞧瞧都督府,真是枉自来这一回。不为别的,说出去都嫌丢人!”
“都督府?可是掌参五府总六军,辖漕纲,曾配大将军印信的李谦益李大都督。”
“是也不是。”
“哦,不知此话怎讲?”
“兄台未免有些孤陋寡闻了,现在李都督早已去了大将军印信,也不再掌参五府总六军。”
此时有一人突然出声奇道:“可是失了帝心。”
灰衣小厮只听得先前说话之人冷哼一声,随后用一种无比崇拜的语气道:“失了帝心?笑话!李都督虽然不在大将军位,却仍任南直隶总督,执掌南直隶兵马,漕纲。数年前圣上更是下旨封李都督为侯,侯爵名号‘谦益’,恰巧取用李都督名之二字。
试问这份圣眷,我大明朝几人能有李都督这般!”
…
灰衣小厮听得津津有味,正自心驰神往,却被一清朗少年声打断。
只听得少年高声唤道:“小二,给本大侠上两碗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