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儿郎,好儿郎,快快长大,去寻粮!
稻黍稷,苦荞椿,采蕨归来,喂阿娘!
苦儿郎,苦儿郎,跑了司马,来了狼!
西有凉,南有梁,胡儿北下,两脚羊!
三川土,岂能望,帝慕少康,祚难长!”
西秦故郡,塬土道上,旌旗猎猎,一队上千人的兵卒,正行军而过,狭长的陇道上,密密麻麻排列着的玄色束甲兵卒,宛若一条长龙,蜿蜿蜒蜒。
马蹄声急,不时有骑士打马来回,巡查队伍,严防士卒掉队、劫掠,祸乱百姓。
沿道两旁的老百姓,早早看了,便避的远远的,甚至不敢张望,怕被抓了去做壮丁。
只有二三小儿亡赖,不知畏惧,挎着提篮,依旧蹦跳在路两旁的田野中,一边哼唱着歌谣,一边挖着苦菜,以充饥粮。
小儿辈嗓音清脆嘹亮,歌谣清晰的传遍塬野。
此刻整片塬野上,除了急促的行军脚步声,就数那稚嫩甜脆的歌谣声最是引人。
远处顾不及收拎自家儿孙的百姓,此刻暗暗着急,生怕那路过的军爷听了不快,找自家小儿麻烦,还得连累邻里乡亲。
有心上前把孩童拎回来,可又畏惧这过路军汉,踌躇间不敢上前,只能急的拍股跺脚。
长长的队伍中央,前后骑兵拥簇的大旗之下,一年轻的将军鲜衣怒马,听了那风声中传来的童谣,表情微蹙,旋即又舒展而开,轻轻一笑。
旁边的五百主自然也听到了,又见军候神情似有不渝,看向了那年轻的将军,问道:“军候,此间小儿所和童谣,大有不妥!”
年轻军候马上转头道:“哦?有何不妥?”
五百主一时错愕,不知军候心中是何用意,他却不信军候听不出来。
不过还是顺着答道:“反意昭昭!”
那年轻军候微微愣神,看向五百主道:“缘何此说?”
五百主愈发觉得自己可能意会错了军候的意思,可此时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道:“闻那小儿所和童谣之中,有胡儿、豺狼之言,须知吾主便是以胡族之身问鼎大宝,说胡岂非意指吾主呼?
且那童谣之中的‘帝’字......乃是司马氏,原是这汉地江山之主,有慕司马北归之意,焉不有反意邪!”
年轻军候听了爽朗一笑,手中马鞭轻轻指了指五百主,嗤笑道:“如你所言,那司马一姓都已南渡快百年了,这北地的江山难不成还姓司马不成?
且不提这数十年中北地的江山都换了几家姓了,便是这二三小儿,难不成还受过司马氏的惠顾,心所向之不成?”
言罢又是一笑。
那五百主似还有言道:“可吾主毕竟是氐族......”
年轻军候轻轻摇首道:“彘徒啊,以吾主之宏才壮志,岂会限于一族一姓之间,又岂会将二三小儿之言放在心上?全且当做一乐吧!”
说罢也不再谈及此事,只向身边另一人道:“传令,加快行军,务必在天黑之前与前锋汇合!”
只是谁也没去注意,黄土道上,一手执旗番的道人背身而去,行走间还轻摇着三清铃,悦悦于耳,渐行渐远......
五百主见军候拍板此事,此刻又值行军途中,纵他再有其他心思,也只能按捺下来,打马跟了上去。
崔庚回望一眼田间哼唱的孩童,心道:“天真无邪!”
方才与五百主所言,确实是他有意岔开,就几个小二哼唱的童谣,若真是追究起来,孩童无知无畏,可家中父母就要担‘不教’之责了,戴枷罚资,牢狱之灾却是免不了的,若不幸传入中枢,雷霆震怒,便是杀头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就像他不欲深究,此事便也罢了。
只是希望他日莫要被那些在意的人听了去吧,如今他身有将令,却也不好离队去提醒那些人。
他之所以不理会此事,倒不是因是孩童所唱,而心软,只是细细听来,这童谣却又不无几分道理,只是不知所作者谁。
他虽然身仕大赢,可说到底还是汉家血统,仅是短短的几十年光景,北地汉民便十不存一,为何?盖因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五族眼中,汉民,两脚羊尔!
加之北下异族、各方豪强连年征战,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偏那司马氏龟缩一隅,不意北征,若非如此,堂堂清河崔氏,北地数一数二的高门士族,又岂会低身仕贼。
徒呼奈何!
崔庚甩开纷争杂念,继续催促士卒加快行军赶路,以防失期。
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他眼下只想着能辅一代明君,尽快结束这乱世纷争。
而当今天子,不正是他所期盼的吗!
没了司马氏,所缺的不过一正统的名望罢了,若助符氏取了这天下,正不正统那还得看谁说了算,便如那司马卧槽一般。
更为要紧的,还是天下承平,家族鼎盛!
崔庚是有野望的,他出身高门,眼界天生就要比这世间大多数人要开阔,心气自然要高。
在他人还在为果腹而奔波之时,他所追求的却是封官拜爵,牧守一方。
可他终究只是崔氏旁系子弟,双亲早亡,虽然顶着清河崔氏的名头,却着实没有多少助力可借,即便如此,这个姓氏还是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十五从军行,如今他仅仅十七岁,便已统领一曲人马,身居军候之位。
这当然是他战场厮杀,军功换来的结果,否则便是身在曲位,也震慑不住这些骄兵悍勇,可这千百人中,战场立勋者又岂在少数?怎地偏偏就轮到他一少年。
谁让他姓崔呢!背后站着的是高门大族,又有附徒拥戴,朝中尚书郎又是他的族叔,有几人能比得?
少年但有封侯意,弯弓欲挂扶桑外!
但行半日,辕门已然在望,此地已然出了三川故郡,分属西域关外之地。
姚字大旗飘展,有卫卒查验勘合,分驻营地,崔庚交予手下将领统御士卒入营,自身却带了亲随,向大帐而去,拜见本部将军。
姚浧,未及而立之年,却官拜偏将军,虽是杂号,却是此次西征偏军的前锋,麾下所辖部曲三四,合计不下万人,这份履历放在整个西征军当中也是分所罕见。
这其中门道自不会简单,却与崔庚相似,俱是身后有大族支持,只是姚氏与清河崔氏相比却是差了几个档次。
这却不是说清河崔氏实力要比姚氏强,只是与清河崔氏这有着数百年士族传承的大族相比,姚氏缺的还是在士林乃至天下中的名望罢了,实际上,姚氏在大赢的权柄要比崔氏大出许多。
盖因姚常官居步兵校尉,为五校尉之一,麾下兵马强盛,又深得赢帝符生信任,是大赢朝中少有的实权派。
此次西征偏军是以中书令梁希为尊,姚常为副贰官,统领整个偏军七万官军。
然中书令梁希是一地地道道的文官,因此整个偏军军事上的指挥依旧是以姚常为尊,真可谓是位高权重。
而姚浧正是姚常之侄。
“末将崔庚拜见将军!”
大帐之中,姚浧身居主位,左右已然有四五将领站立,正是其麾下军候,崔庚却是最后一位赶到。
姚浧端坐将位,看着虎虎生威拜下的崔庚,却并未马上让其起身,只是神情肃穆的俯视着,让大帐中的气氛显得格外凝重。
而其余各曲军候却是神情各不相同,有的是一脸玩味之意,似是有好戏要看,有的神情凝重,想着该如何化解如今局面,有的则是一脸无奈。
“崔军候,缘何方才将至?”姚浧一脸冷漠。
崔庚怎会不知何意,却是未想到,刚一来便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却不知要如何拿捏自己,只是人在屋檐下,只得硬着头皮答道:“禀将军,路途艰阻,又遇大雨,方才将至。”
姚浧不置可否,却板着脸道:“乃公看汝是挟兵自傲,蔑视上令吧!”
崔庚低着的面容瞬间愤怒,骤然昂首视之,双目圆瞪,怒不可遏!
欺人太甚,纵使自己年纪尚轻,可堂堂一曲军候,崔氏儿郎,岂能以‘乃公’侮之,他仅是父母早亡,却非无父无母,随便一人便能在他面前自称‘乃公’的。
“将军欲欺吾年少呼!”
崔庚几乎是咬牙怒气而言。
姚浧看着怒不可遏的崔庚,却一点都不在意,军旅之中,部属的怒火是烧不到上官的。
“汝欲不尊上官吗!”一定大帽子轻飘飘的扣了下来。
崔庚气极,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忍气道:“末将并未失期!”
姚浧纵使很想惩治帐下之人,可也知道对方确实没有失期,仅此一条,自己也拿他不得,可却也不愿轻易放过,还想再拿捏一番。
却只见堂下一人站出,抱手道:“将军,崔军候按期而至,并无过错!”
其余几名军候也有人点头以示附和,姚浧看在眼中,也只能偃旗息鼓,战事将起,却不好闹得太过僵了,他身为前锋大将,还得以大局为重。
只是心中却将几人狠狠记下,以待日后拿捏。
“起身入列吧!”姚浧眯着眼睛淡淡道了一句。
各部已至,接下来便是辕门点校,分配粮秣兵甲,埋锅造饭,誓师出征了。
斥候已然来报,西凉大军已然在望,停驻在十多里外的晋兴城,只是畏惧赢军势大,不敢轻易出战,却是打定心思据城而守了。
帐中几人商定下接下来的计划后,便各自回归本部了。
出了大帐,崔庚狠狠呼出一口浊气,排解心中郁气,身后有二三脚步声传来,转瞬便到身侧,崔庚不用回头,也知晓来者定是几位昔日同部的袍泽。
若非他们,今日还不知要被那姚浧拿捏道什么地步呢!
“延长,今日过后你却是要谨慎一些了!”
一中年汉子拍着崔庚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
另外两人闻言也纷纷点头附和。
崔庚看着三位昔日袍泽,盯着上官威势依旧站在自己身侧,心中甚是温暖。
“姚浧其人气量狭小,因贪图战功之事对吾心生芥蒂,如之奈何!”崔庚心中长叹。
其他几人均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姚浧人小气狭,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作战倒也不差,只是善谋军功,又行贪墨渎职之事。
袍泽崔延长,偏又为人正气,几次三番因属下军功之事与上官争执,双方矛盾因此而起。
几次姚浧都想置崔庚于死地,奈何崔延长骁勇善战,麾下兵卒齐心,姚浧抓不住把柄,又碍于清河崔氏名望,无法行‘莫须有’之事,只能是不断地给崔庚找麻烦。
偏又姚氏军中势大,几人便是联手,也难与姚浧对抗,甚是憋屈。
见几位袍泽面露愁凝,崔庚一扫心中不快,出言道:“几位放心,吾正身克己,姚浧便是有心使坏,却也无处下嘴!”
三人闻言,也只能如此了。
四人在中军帐前分开,各自回了营地,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忙的。
崔庚回营之后,招来书吏吩咐一番,便带着亲随巡营去了,这是他每日必做的之事,也是他抗衡姚浧的依仗。
士卒的拥戴,方是他在这乱世之中的立身之本。
崔庚治军严谨,一路巡来,营地井然有序,颇有一股强军之势。
姚浧之所以拿捏崔庚也并非仅是涉及利益的原因,更大一部分,还是因为忌惮崔庚的实力。
前锋军上万人马,崔庚一曲仅是战兵便有将近两千之数,更是有将近八百人的骑兵,加之各类杂兵辅兵,都快超过三千之数了。
更关键的是,他这一曲将勇兵骄,极为善战,往往是令行禁止,只尊崔庚一人之号令,又常为先登之士,故此在前军中有先登营之称。
部属太过优秀,就显得将领太过无能,格外的扎眼,且给姚浧一种无法掌控的感觉,故此,姚浧一直都想将崔庚的军候之位拿掉,自己彻底掌握这支部曲。
只奈何一直无法抓到能治崔庚于死地的把柄罢了。
巡视完营地之后,大地已经彻底被暮色笼罩,月明星稀,营中打起了火把。
忙碌一日,草草用过饭食,崔庚坐卧于案几旁,翻看一卷兵书。
在这个年代,读书,也只是像崔庚这种出生大族之人才有的特权,且书卷并非简牍,而是泛黄的麻纸。
只是,崔庚想着今日大帐之事,心却是静不下来,想到接下来的大战,还需防备自家上官的软刀子。
轻抚着额头,手臂曲放在桌案上,撑着脑袋,一时纷乱如麻。
夜半蝉鸣,营地寂寥无声,偶尔有几名巡夜士卒走过,看见军候的大帐之中依旧灯火昏黄。
平地起阴风,卷起军帐帘幕,依约可以看到掌中侧身端坐的崔庚。
崔庚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一处战场之上,交战双方正是大赢与西凉的军士,双方不知何时开启了战事,杀得昏天暗地。
看着向自己杀来的敌方兵卒,崔庚拔出腰间长刀,顺手一抽,划断了对方的咽喉,急急寻找自己的部曲。
只是战场此刻已经乱做一团,单从旗帜之上,却也无法分辨出来,军候只属于中下层军官,是无权打出以自己姓氏为军号的旗帜的,放眼看去,己方大军之中的旗帜上都只是一个大大的‘姚’字,却不知是姚常的姚,还是姚浧的姚。
只是此刻却是顾不得这些,崔庚只能向着‘姚’字大纛的方向杀去,以期与自家将军汇合。
营地愈发的寂静了,除了大营边缘地区依旧有士卒巡夜,以防敌军偷营之外,营中的巡逻兵也减少了。
只是崔庚的大帐之中,却事昏黄依旧。
前锋大营之外的一处荒野之上,几道鬼祟的身影绰绰,分散在四周,似是在防备着什么,借着夜色和蒿草的掩护,前锋大营的巡夜士卒却无法发现他们。
在这些身影围着的中间,正有一道人般打扮的男子,盘坐与地,一道阴阳旗番立在身侧,道人双手合抱于膝,嘴巴微微开合,似是在念着什么咒语一般,声音低沉,却又似有魔力,让人听不真切。
关外的黑夜,却是显得有些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