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天空。
李尚真睁开眼,满眼尽是蔚蓝无尽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掩,让他不禁怀念起在山中修行时亲近自然的感觉。不过很快,目光就被悬在高空中的烈日刺痛,他不甘愿地举起右手,眯着眼透过指缝开始观察周围。
李尚真躺着的是河滩边的碎石,碎石的另一侧有些许杂草,杂草丛中上能看出车马走过的辙痕与蹄印,杂草再远一些,是一小片树林遮挡住了视野。
河水很清澈。水流不快,却似乎还有些深度,到对岸的距离似乎和游泳池到对岸的距离差不多。河的对岸也是相差不多的风景,只是更远处似乎隐约有些山峦的影子可以辨识。
李尚真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没有被烈日灼伤的痛感,也摸了摸身上,还是平日穿惯了的衬衫牛仔裤,并没有哪里是湿的。看来自己躺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也不是从河流里被打上了岸。
这有些奇怪。
李尚真开始努力回忆,自己应当是在家里才对。这身衣服是早上出门,下班回家还没来得及换掉的那一身。质地、格纹、甚至细节都和记忆中的一样,难道自己的梦境能够还原得如此真实吗?
李尚真摇摇头。
对了,那时候在屋里听到父母在吵架!然后…
没错,是地震。
李尚真回想起了地震中自己满心的惶恐,甚至都没来得及钻到床底下,就被砸在了东倒西歪的家具下面…
随着记忆的回复,周身的疼痛也像是被回忆了起来一样,逐渐清晰。
脱下衬衫,果然手臂上已经赫然可见两条淤青。就算这里看不到人人烟,脱了裤子总还是不雅的。李尚真隔着牛仔裤把两条腿摸了一遍,到处生疼,肯定也已经青一块紫一块了。
李尚真忍着痛,爬到河边,在流水中看着自己的倒影。
——我,还是我。
李尚真在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里,虽然水石草木都看不出有什么奇异,但看起来也并不熟悉,至少不是自己修行过的那座山。那山里哪有这么平缓的地方!
好在山里学的知识还是多少能派上些用场的,至少看看树冠、人影,大致能推测出方位,气候和时辰的话,大概是仲夏午后。
但不明白的事,却更多几倍。
“我从家里出来,应该已经是深夜了,如今却是午后,难道已经躺了一天了?”
“师父那个符咒难道就是为了救我于震灾呢?可这是把我救到什么地方了?爸妈呢?”
李尚真四处张望,也看不到人影,更不要提爸妈了。
寻思再三,毕竟丢的不是石狮子,还是决定顺着河滩再往下游找找看。
李尚真刚艰难地起身,走了没几步,林子的尽头就嘻嘻哈哈转过一队人马。
为首的两个人一身破烂甲胄,骑着没有鞍的瘦马,扛着锈迹斑斑的长刀,沿着路说笑而来。
两条马尾上各拴着一根麻绳,麻绳后面牵着几个更加衣衫褴褛的妇孺,赤着脚,被瘦马拖拉着,在坑坑洼洼的杂草路上踉踉跄跄地行进着。
妇孺们不知道已经走了多久,裤脚上斑点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红色,不仔细看甚至会以为是泥点。
她们周围还跟着三个同穿破烂甲胄的男人,扛着缺齿卷刃了的大刀,也互相说笑着,时不时对妇孺吆喝上两声,催他们赶路。
如若不是看到马尾后那根麻绳,这一行瘦弱不堪的人真会让人误以为是哪里来的难民。
而李尚真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就意识到了——这里不止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甚至不是自己熟悉的时代。
但同时,他也满心厌恶地意识到了,眼前的这几个人就是他从书本中熟悉的人口贩子的样子。
李尚真环视了一圈,周围实在是除了石子,没有可以拿来当武器的道具。
石子也就石子吧,只要保持距离,利用灵术应该也能一战。
正在李尚真东张西望,想要寻觅个蔽体之所却不可得的时候,道路的另一头又转过一队人马。
七八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在马上打闹着从树林的另一侧过来。
少年们穿着交领宽袖的裤裙,骑着雕纹高鞍的健马,腰间都悬一柄佩剑,一看就像是有些家世,习过武的良家子弟。
为首的少年披了一件大红色的披风,在烈日下尤为威风。
就在李尚真打量少年们的时候,两队人马都几乎在同时发现了他。
由于两队人马之间有林子遮挡住了视线,他们彼此还没有发现对方。
于是李尚真突发奇想,脱下自己的格纹衬衫,兜满河堤上的石子,在原地使劲地抡舞了起来,边抡还边假装惶恐地冲着人口贩子们大喊,“你们不要过来!别过来啊!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暗中则调动内灵,试图...?
李尚真突然发现自己竟不能调动内灵?也唤不出早年收集的使灵?为什么?
眼看几个人口贩子见他手无寸铁,指着他满眼嘲笑的样子,李尚真感觉到了宛如狮虎在前,却赤身裸体的恐惧。
骑者因为马尾巴上拴着人质,不便奔跑,便指挥那三个走卒来逮李尚真。
走卒们把原本抗在肩上的大刀高举着,一边威吓着他,一边朝他走来。
虽然这些人距离李尚真还有百来米,但确实是他有生以来距离活生生的手持凶器的暴徒最近的一次,而自己竟然连灵术都施展不了,又怎么能淡定自若。
手上虽然还在努力抡舞着碎石,但脚下已经忍不住踉跄着往后退了,内心更已经开始为自己的鲁莽后悔了。
三个走卒距离李尚真越来越近,面目和表情也越发清晰。
他们与其说像是恶徒的狰狞,更不如说只是像一个个路旁偶遇的瘦弱贫民。尤其是他们中间的那一个,甚至年纪还显然不如李尚真大。
可越是这样,越是让人害怕。
他们眼里对于杀戮和死亡,甚至没有一丝敬畏和恐惧。
这才是真正让李尚真战栗不已的。
惶恐之余,李尚真勉强从自己的视线里分出一点余光,投降另一侧的少年们。
大概在收到这眼神的人看来,这已经满是哀求的眼神了吧。
少年们显然是经过军事训练的。
他们看到李尚真抡舞着冲别人大吼的时候开始,立即展现出了不同寻常的警觉有素——
全员第一时间收敛了表情,安静了下来,刀剑出鞘,踩上马镫,伏近马背,四人在前,直接快马朝李尚真冲了过来,后面则三个人拉住缰绳,团团护住红色披风的少年,对周遭保持警戒地四处张望着。
此时,三个走卒刚走上河滩三两步,碎石地本就不如杂草地好走,还有些硌脚,他们急于前进,时不时还想将手里的武器在地上撑一撑,注意力全在脚下,正是放松警惕的瞬间。
就是这个时候,中间的走卒突然意识到身后有马蹄声,想要回头,却发现左右的两人已然被斩,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惊吓之余,脚下一踉跄,直接摔倒在碎石上,将将躲过骑马少年们挥来的第二剑。
只是身上已经和河滩上的碎石一样,被溅满了鲜血。
四个少年策马奔出不远,就发现了那两个骑者,所以两人分头去斩走卒,还有两人则快马直奔两个骑者而去。
骑者见状,哪敢与之争锋,跳下马就往林子里钻,反应慢一点的未及进林子就被当场斩了。
李尚真被近在眼前的杀戮震惊住了。
不过是转瞬之间,三条鲜活的生命就以血淋淋的方式离开了。
他好不容易将已经倒吸至喉尖的凉气按捺下去,几个妇孺中却传出了尖叫、笑声,和混杂着的呜咽声。
还不及李尚真从感情中苏醒,余下的那个走卒猛然从碎石滩上起身,根本不顾及身后,只管大声嘶吼着,挥舞着大刀,连滚带爬地扑向李尚真。
那嘶吼中,透着悲壮、愤怒和恐惧。
那是死亡的嘶吼。
也是不畏死亡的嘶吼。
但这在极端情绪下爆发出的嘶吼,却激起了李尚真前所未有的、源自生物本能的畏怯。
他第一次知道,两条腿灌了铅的感觉,第一次知道,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直的感觉,第一次知道,时间可以因为情绪的爆炸而被拉长,第一次知道…
在这之前,这都他只是从书面文字上知道的描述,而现在,他却被这恐怖的感觉彻底控制。
此刻此景,他才意识到,被这种感觉彻底控制的感觉,才是更加深不见底的恐怖。
他眼睁睁地看着走卒扑到自己面前,感受这一瞬光阴在无尽漫长的延绵。
而手中的唯一的自卫武器却突然失去了力量,变回一件全棉的衬衫,将兜着的碎石散落一地。
李尚真终究只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都市人。即便自以为在山里摸爬滚打了几年,和抢食的野猴打过架,和冬眠的灰熊看过雪,但现在看来,那就像是城里人去农村度假时看过的新鲜风景。
凡事总有师父在暗中保护着,也终究是被要求学灵术,而非习武术。
真的遇见挥刀相向的暴徒,没了灵术,就还是手无缚鸡之力。
李尚真本能地试图向后退,却身都转不过来,直接在碎石滩上摔了一个屁墩。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摔太疼了,以至于让他有些清醒起来,竟然恢复了身体的灵活。
李尚真在地上翻了个身,突然用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手脚并用地在碎石滩上狂奔了起来。
由于这一瞬间的速度和之前的僵直实在是反差太大了,连那走卒都有一瞬间因为惊讶而迟滞了。
就是这一瞬间的迟滞,让走卒彻底丧失了能够带眼前的李尚真一起去来世的机会。
一个穿着牛仔裤配拖鞋的现代少年,和一个穿着褴褛碎甲的瘦弱走卒在河堤上赛跑,确实是绝无仅有的景象。
但即便少年浑身吃痛,也还是很难被走卒轻易追上的,何况走卒还提着一柄大刀。
李尚真虽然赢得了距离,但是拖鞋也被甩得没了影子。
光着脚在碎石上奔跑,不几步就划破了许多口子,眼看着这么跑下去也不成。
有了!李尚真直奔河里,直接下了水看着走卒,他要再追过来就直接往对岸游。
反正他这一身碎甲要是下了水,铁定喂鱼,而且在水里也休想再挥起大刀,没什么可怕的了。
走卒见状,也知道没有什么机会了,直接把大刀一甩,远远望着李尚真,瘫坐在河滩上,大口喘起气来。
少年们见胜负已分,悠悠下马,把走卒拿住了。
不知李尚真是否是因为看到走卒被控制了,精神也松懈下来。突然浑身疼痛感变得愈发鲜明,小腿也跟着抽筋了。
李尚真还不急呼救,两口河水已经灌进了他的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