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鹫依然在空中盘旋。
陈四九牵着马儿走出几步,扭头见宋濂依旧跟着自己,无语道:“你跟着咱干什么?”
宋濂咧嘴笑道:“道长,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你我相逢一场,何不作伴而行?”
陈四九咧嘴摇头,笑骂道:“你少文绉绉的埋汰人,咱不识字。”
“咱是粗人,你就说吧,是不是想讨要咱的炊饼?”
宋濂吞了口口水点点头:“咳咳,道爷,读书人的事,怎么能是讨呢?我是借,今日借炊饼一只,他日必定奉还!”
陈四九笑骂道:“你他娘的,你们读书人怎么都这般脱裤子放屁,讨吃干粮你就说,还说萍水相逢做伴而行,咋地,你是有断袖分桃之癖啊,喜欢跟咱这种壮汉同行?”
宋濂又是尴尬地挠了挠脑袋。
陈四九给彭莹玉使了个眼神,让他拿出一些干粮来,丢给宋濂。
宋濂也不讲究,拿过那炊饼道谢后便狼吞虎咽起来。
吃不过两口,他感觉炊饼干涩,嘴里含糊不清,盯着陈四九马背上的酒囊,有些尴尬道:“道爷,能否再赏口酒喝?”
陈四九又对彭莹玉点了点头。
宋濂美滋滋地拿过酒囊,大口灌了几口,龙娇给陈四九装的是上好的马奶酒和白酒,喝起来十分满腹,尤其是这一酒囊马奶酒,酸涩开胃,下炊饼吃是绝配。
陈四九等他吃完,慢条斯理地道:“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吃了咱的炊饼和酒,咱得取点利息,你是读书人出身,当今天下的读书人,对大元天下有何看法?”
他这问题一问出口,宋濂本吃的好好的炊饼,猛地一个咳嗽,险些将自己噎住,他拍了拍胸口,咧嘴尴尬笑了笑,问道:“道长,您为何有此一问?”
陈四九眯眼,意味深长地道:“你看这天地苍茫,分不清东西南北,又食这人间烟火,品不出辛酸苦味,行万里疆域只为求官求富贵,你的圣贤诗书,可读出了儒学真意?”
宋濂装作不明白他言语嘲讽,嘿嘿笑道:“道长您文采斐然,还说自己不识字?”
陈四九却道:“在大元,文采斐然会读书,是很值得吹赞的一件事?”
宋濂顿时愕然,沉默不语。
他自幼有贤名,读书从未怠慢,可是读书读成了举子,也没能得个官身,今年他本来是前来大都参考,但未能中举,便动用老师关系,请江西籍大儒,大元国子监助教危素修书一封,荐举前往上都国子监为监生。
苦求功名二十载,如今犬行如乞儒,他也不知为何会这样。
大宋是以士大夫共天下,东华门外唱名好儿郎,但大元,读书人地位只比乞丐高一点。
“我也不知,其实我还算不错,毕竟我得蒙恩师关系,荐举能得官身,与我同科汉人举子,即便是中了进士,没得官身的比比皆是,如我那江南老乡刘基刘伯温,他十二岁中秀才,师从处州名士郑复初,博学有名,今年在大都北平高中进士,却被分配给蒙古人养马,还需为蒙古老爷脱靴端夜壶,若是和他比,我还算幸运。”
“谈何幸运?”
陈四九觉得宋濂这种读书人简直有些莫名其妙。
用二师傅的话说,脑子有坑。
蒙古人把你当牛羊一样看待,你还觉得幸运?再套用二师傅名言,只要我比烂,就没人比我更烂是吧?
宋濂苦涩道:“我虽家境贫寒,但恩师教学广泛,大元国子监的翰林助教,多是我辈儒林中人,我得以荐举有个官身,若是此番去了上都,少说能得个机要行走,有散阶在身。”
陈四九听得眸子闪烁,这是好事。
大师傅和二师傅,甚至偶尔醒来的三师傅都说过,读书人是有很大力量的。
黄巢未举,张元西奔,自古落第的秀才,多有起事造反的,大元如今将汉人读书人当做牛羊犬马,把他们当狗一般使唤,却不给读书人高位,早晚会有人效陈胜吴高故事。
陈四九又问:“你们这一届进士科举,有个叫李善长的吗?”
宋濂疑惑问道:“李善长?”
陈四九点头。
按照二师傅所说,大元至顺年,也就是今年,在大都参与科考的举子,有个叫李善长的可以关注一番,将来大元神器崩坏,要重振纲常,救济斯民,或可招揽请用。
至于宋濂先前所说的刘伯温,也有言及,只说才学过人,值得关注。
当然值得关注了,大元三年开一科,还时断时续,从忽必烈到如今,整个科举开了不到十次,每一科里,蒙古人和色目人几乎等于保送,而汉人则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科一千人,蒙古人和色目人占了大半,剩下的一些名额,北方汉人和南方汉人还要互相竞争,用二师傅话来说,卷,往死里卷。
这样考出来的汉人举子进士,多有真材实料。
可惜他们考上大元的进士之后,多不分配官身,让他们这些进士去国子监,给蒙古老爷,色目老爷,番僧喇嘛端茶倒水,养马倒夜壶……
就这,还得打破头才能挤进来。
挤不进来的读书人,大多像是关汉卿马致远一般,去青楼妓院,当绿帽郎君,写青词桃曲儿,做风流采花人了。
宋濂想了想,缓缓摇头道:“我不识得这个李善长,我们这一榜举进士一千人,蒙古举子和色目举子占了大半,汉人进士约有百人,我都未能上榜,落榜的才子何其之多?刘基少有神童之名,中进士在情理之中,同科出名的大才子,倒还有江南才子施耐庵,他十九岁就中秀才,因未给色目考官使银钱,二十八岁才中举人,如今已三十有六,方才中进士,实属难得啊……”
“施耐庵……”
陈四九皱着眉想了想,这个人名儿也有点熟悉,好像听大师傅说起过。
李善长,刘基,施耐庵,宋濂……
将这几个名字记下,陈四九又问他如今大元读书人的待遇,还有地方上读书人的境况。
按照宋濂说法,大元的汉人读书人,多留用地方郡痒府学,中了进士的汉人,大部分是在地方做散官,如九品和八品的助教,教谕。
当年蒙古灭金之后,虽说金国殉国的儒生比南宋多的多,但忽必烈,还有儒臣耶律楚材都认为,儒学可以用,但是不能大用,甚至提出过金亡于儒这种观点,汉人儒臣基本很难当达鲁花赤(掌印官),大多分给蒙古人和色目回回做副手。
“还有没有别的儒生,你都说说。”
陈四九道。
宋濂抿着嘴,眼神闪烁,犹豫问道:“道爷,你莫不是想招兵买马,准备……”
陈四九笑道:“你可别胡说呀,你说的很好,继续说吧!”
他又拿出一张炊饼丢给宋濂,道:“再聊一张炊饼的,给我讲讲大元的富商豪强,如今对大元是个什么看法。”
“三张饼,三张炊饼,北方儒林世家我也很熟的,道爷你想听啥,加口酒我都能讲!”
“两张饼,不能再多了,唠两张饼的嗑,我与你两张饼,像是这个什么刘伯温,施耐庵,李善长之类的落第秀才,你但凡知晓的,统统报来,咱就喜欢跟落第秀才交朋友。”
宋濂闻言心头一颤,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四九。
他吞了口口水,认真道:“道长,想不到你浓眉大眼的……”
“你莫不是真有断袖分桃之癖?”
“大元,此等癖好是要斩头的!”
陈四九笑骂道:“去你大爷的,你以为咱是那梨园戏子绿帽龟公,还是大宋的士大夫啊,咱可没那嗜好,话说回来,大元之下,儒户连娼户都不如,你这儒生为何总想着入大元国子监当狗呢?”
宋濂本来笑哈哈的,闻言身子一颤。
他笑容凝住,低声呢喃道:“是啊,我就算去了国子监,得了官身,又待如何?漠北一豚犬而。”
“我自江南来漠北,我自漠北思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