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狂风暴雪,整个草原上的草木都白霜覆盖。
秃鹫在空中盘旋俯视,不远处的多伦海子光点波光粼粼,若是从远处的山丘上望去,在朝阳下的整个草原和海子就像是金色鳞甲,点点金鳞让霜降迅速融化,黄鼠,青鼠开始在草间翻跃,野狼眼神犀利,在低矮的山丘上寻找各处猎物。
一切又开始生机勃勃,万物霜天。
营帐中的众人开始忙碌起来,这里距离上都已经很近了,他们需要在今天上上午走六十里左右的路程到达上都。
到了这里,能看到的驱口奴隶也越来越多。
有从金帐汗国抓来的斯拉夫人,身材高大魁梧,金发碧眼,皮肤白皙,他们来自古罗斯,故而也有人称呼他们罗斯人。
也有缅甸,安南,暹罗的八百媳妇国进贡的黑罗刹女,皆是黑面黑肤。
相较于他们,汉人奴隶是最卑微的,衣衫褴褛,手脚都被捆缚,他们犹如牲口似的被捆缚在道路两边,拖着脚步缓缓向前,秃鹫也喜欢在这些汉人奴隶上空盘旋,因为相较于斯拉夫白人,昆仑奴和罗刹女,这些汉人奴隶体质更弱,病殍籍尸者众多。
不过,很多汉奴死后,连尸首天葬都没资格,尸首有些要被拿去上都周边的田地中沤田。
到了这里,看管奴隶的蒙古武士和色目武士心情也放松起来,不再用鞭子抽打奴隶们,让他们可以慢慢走。
陈四九身材高大魁梧,宛如鹤立鸡群,在一队队奴隶中极为显眼,他手中拿着一些食物,分发给身体虚弱的汉人奴隶们,还帮助他们看病。
草原上的空气十分稀薄,而且上都的海拔比较高,昨夜暴风雪的刺骨寒冷,让这些本就穿的单薄的汉人奴隶们身体更加虚弱了,几乎所有汉奴脸上都是青紫色,灰扑扑的,这是死人的脸色,其实只要有一碗热茶汤,甚至一口热水,这些汉人奴隶就能活下来。
可是在这里,烧柴架火是奢望。
彭莹玉和朱重八一左一右,跟着陈四九,为这些汉人奴隶分发食物,他们吃的食物是上等的军马吃的豆料,还有一些苜蓿草,无法煮熟,只能干嚼。
即便是这样的食物,也是陈四九费了不少劲从龙娇那里带来的,对此哈麻十分不满,在大元治下,蒙古人和色目人杀了汉人,只需要赔偿一头驴,甚至不需要赔偿,因为蒙古老爷和色目老爷才不会给汉人声张正义。
所以对于即将饿死,或者要饿死的那些汉奴,给不给吃的并没有太大差别。
何况,蒙古人和色目人故意不让奴隶们吃饱,因为吃饱了的汉人会反叛。
军马吃的豆料是精粮,而苜蓿吃多了会肚子胀气,所以不能多吃,陈四九将豆料分给一位消瘦老者,嘱咐他不能多吃,又走向下一位,发现赫然是之前出卖自己的那个微胖妇女。
她满脸污垢,衣衫也有些破烂,似乎昨夜遭到看守武士的蹂躏,此刻慌张惊恐。
陈四九只是默默抓给她一把豆料然后走开。
贾鲁昨夜就知道了陈四九身份,对于他竟然能够和龙娇搭上关系十分惊起,故而也跟着一起来施舍,因为贾鲁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佛门有施舍布斋的恩义。
“陈道长,你为何不去大帐上,与龙首领同行?”
贾鲁眼神闪烁,他面貌市侩,透着几分山西汉人独有的精明,这一支商队势力可是不小,哈麻大人乃是大元皇族的宠臣,而龙娇又是即将嫁给大皇帝的漠北河中贵胄女,陈四九这根大腿,贾鲁得多抱一抱。
陈四九反问道:“李三箭未起之时,何其精明?”
“温香软玉,只会让人失去奋进之心,看到如此多的汉人同胞在吃苦受难,即便有锦衣玉食,也食之无味啊。”
贾鲁却摇头道:“陈道长,此言差矣。”
“驱口奴隶,他们是人嘛?”
陈四九心中愠怒,正想发火,贾鲁却又摆手道:“勿怒,且听我说来。”
“这些沦为驱口奴隶的汉人,要么家破人亡,要么欠债累累,我大元虽盘剥较重,但底层百姓,即便是小地主,也可过得安生日子,有一首浑曲儿,唤作‘般涉调·耍孩儿’,乃是描绘民间百姓生活,风调雨顺民安乐,都不似俺庄稼快活,桑蚕五谷十分收,官司无甚差科……”
“我大元的课税不到一成,只有九分,民田众多,官差税寡,民间多有说大元是暴元者,此等人多为儒生儒户,为何?宋以儒亡国,金以儒亡国,大元将儒生编为儒户,强令他们服徭役,缴纳钱粮,还要服兵役,故而这些个读书人个个抨击大元。”
“我非为大元孝子,但如今的大元,以宽仁治天下,就说刑罚,大元只有徒答迁流死五刑,且任意不任法,大皇帝忽必烈都说过,凡有死刑,初时若是他核准,不准发旨意,要第二天再发,何也?他之宽仁著称天下,宋恭帝谢太后,若是沦落到别的胡主手中,俨有命在?忽必烈大皇帝准许他们过富贵王公生活,不鸠杀,不赐死。”
“又说文化,我朝决不以言获罪,纵观大元至今,只有宋恭帝赵显做的那首《在燕京作》被惩治,也未打杀他,他这首诗,光是那句‘黄金台下客,已是不归来’,这一句若是放在宋朝该如何?”
“论文成,我大元有赵孟頫,吴澄,有元曲无数,民间百姓虽不识字,但你只要去山西河南河北山东走一走,唱大戏搭台子的戏班随处可见,曲苑杂坛百艺迸发,百姓喜爱听戏曲看杂技,且来往自由无需路引,交了进城钱随处可去,此情此景,汉唐从未得见。”
“你只看到这些汉人驱口奴隶凄惨,未曾见其他百姓生活,不可以偏概全,天下之大,总有人能吃饱,有人饿死,大元如今以宽仁治天下,已是极好的策略,若是管控严格起来,天下反而要出大乱子。”
陈四九哈哈大笑,随后悲哀地看向贾鲁:“贾大人啊,少部分百姓,少部分地主乡绅的幸福和安居乐业,是建立在大部分百姓如猪狗如牛羊的基础上的,用咱二师傅的话来说,屁股决定脑袋,贾大人你不事农业,也不需要在底层艰辛劳作,自然不会向着民间百姓说话,这天下的汉人,十人有四人沦为驱口奴隶,还有三人是寺庙和尚,道观的佃户,只有三人得以快活自在,冻饿无忧,这就是太平盛世了?”
“你可知这些年为何白莲教,明教,弥勒教盛行?不正是因为凡尘太苦,百姓不得解脱,反而遁入空门,求解与诸天神佛。”
陈四九看了看那些死尸般没有生机,木讷走着的汉人奴隶们,不远处已经渐渐能够看到雪山下的上都开平,它宛如是群山中的巨龙昂扬大口,吞噬着周围蚂蚁般蠕动的黑点,就连秃鹫苍鹰都不敢接近,只能在它周围盘旋。
城下是累累尸骨堆砌,一将功成万骨枯,一朝盛世万民泪。
“若是这些汉人百姓吃苦,能换来子孙后辈的幸福生活,倒也罢了,可是他们吃尽了苦,他们的子孙后辈,还得代代受苦,变成驱口百姓,任人奴役,这才是最可怕的事,贾鲁大人,我非为反贼,只觉得大元这天下,再如此这般要完,汉唐开始就在废除奴隶制,使的隶户等贱籍能有人权,大元却反着来,固然有一批人收益,但绝大部分百姓是变成了被压迫者,魏征就说过,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贾鲁却抿着嘴,咬牙眼神闪烁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只要这天下还是有皇帝坐,总归是有百姓要受苦的,但大元一旦起了战乱,死的可就不是如今做奴隶驱口死的这点人了。”
陈四九想起大师傅的教诲,说道:“我知道一法,至少能让大部分百姓不那么苦,咱大师傅说过,这世上生来不公,但皇帝若是好人,至少可以选择让老百姓活的公平点。”
“什么办法?”
“做个好皇帝,或者换个好皇帝。”
贾鲁没听出陈四九言语,却笑道:“是啊,我听闻,新帝妥欢帖木儿,饱学儒家,若是他登基,定然是好皇帝。”
朱重八却在一边嘀咕道:“你这厮着实可笑,先前还说,宋以儒亡国,金以儒亡国,到了大元就成以儒治国了?说不定大元就得亡在这妥欢帖木儿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