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开地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从穿越至今,他还是首次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被人当面拆穿,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潘鸿云的声音继续响起:“徐开地,我不管你是哪里来的,也不管你之前做的是什么活计,这天下每个人都想要活下去,你想要谋生当然也没有错,只是你这次找错人了,我潘家的钱粮,只有给你才是你的,若是你以为抓着蔡家这几个人,就能在这里换到什么好处,那你是太天真了。”
潘家能在常熟立足这么些年,而且一直剥削市井百姓阶层,到现在反倒是越来越好,家中的人自然是有些本领的,潘鸿云常年累月跟商客、流氓、佃农打交道,甚至直接间接死在他手上的苦哈哈都不再少数,这些人身上该有什么气质,他心中自然熟稔,此时更是稳稳占据上风。
徐开地起先是毫无防备,他平日的许多言语和行动上,确是会暴露出很多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东西,但也没有想到,一个照面就被别人看穿,显然对方是比蔡元京还要精明的人物。
不过,既然他来到了这里,自然也做好了应对一切问题的准备,要他就这么空手回去,他当然是做不到的,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去耍自己身上的小聪明,而是选择先探一探对方的口风。
厅堂中出了徐开地、王虎和孟斌脸色变化外,蔡元京父子也同样如此,他当然是知道潘鸿云是什么人的,不然也不会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里,但对方只是一眼,就识破徐开地的身份,这是他没有想到的,而且他们父子心中都非常清楚,此情此景下,若是徐开地翻脸,那他们必将成为牺牲品。
可徐开地的应答也同样出乎他们的意料,“晚生出身确实有所隐瞒,却是也有苦衷,且我们来此,是与潘家主做生意的,我们出的价钱肯定比蔡掌柜的还要高,与谁做生意不是做?将银子攒如口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
潘鸿云转过头看向了蔡元京,颇有底气道:“蔡元京能做生意,是因为我想要给他生意做,你算是什么东西?或许你在应天是个人物,但来到了这里,只要我不想给生意你做,你一颗粮都带不出城门你信不信?
寒门佃农就应该有佃农的认识,守住你的本分,若是这本分你守不住,那我潘鸿云今日便教你守!”
他最后看着徐开地三人说道:“你们真是半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真以为几个苦哈哈聚起来,就能翻身?哼,你这是在白日做梦!”
厅堂摇曳的灯火之下,潘鸿云的脸上的表情微微舒张,他的息怒自然不会情义表现在脸上,但从他充满阶级鄙视的语气中,已经足以听出他的态度,他不信徐开地敢玉石俱焚。
徐开地自知人在屋檐下,听得此言,也不得不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他瞥了手足无措额上冒汗的蔡元京一眼,继而冷冷地看着潘鸿云的眼睛,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被人以身份阶级来打压自己,他的心中经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慌张诧异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悲愤。
阶级矛盾虽是人类社会发展最普遍的矛盾,可一个人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凭什么自己爹娘给的性命,生来就要为你奴役,在你手下给你当牛做马,还要被你踩在脸上挥斥方遒?
莫说是你一个小小的豪强地主,就算是崇祯皇帝、秦皇汉武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容忍对方如此糟蹋自己,最后他将目光收回,看向了王虎。
“虎子,那就让潘家主看一看,我们今日能不能翻过身来吧!”
王虎闻言脸色顿变,伸出手指到嘴边吹响一声哨响,门外所有的人,登时翻身下马,之留了几个兄弟守着当先的两架马车,几个跟着徐开地出来的老兄弟,当即俯身在马车下降绑着的几把长刀摘了下来,黄疤子、周奎两人已经率先领人冲到门口,遇到潘家家仆的阻拦,也没有任何要停下脚步的意思,只顾着蜂拥而入,将几名身材还算健硕的仆人全部推倒在地上,然后一人一脚踩得软趴趴的,径直冲到厅堂前方。
至于那些手持兵刃的老兄弟,跟着队伍冲入潘宅之时,遇到两侧廊道中气势汹汹而来的仆人,拔刀便斩,见当先的几名仆人惨叫倒地打滚之后,后面的人再不敢上来,几人顺势将大门阖起,留了两名兄弟守住门口,其余的人也是领着还在滴血的长刀径直走入厅堂。
整个潘宅中,前院传出动静,两侧的院子中,也是一连串十多二十个人,手持长棍冲出来,但第一时间都没有选择直接动手,形成了双方对峙的局面。
陆十三将手中的赤旗交到了一名老兄弟手中,提着王虎的两把刀,走到徐开地的身边,“啪”的一声将长刀重重拍在徐开地身边的案桌上,他没有说话,因为行动已经大于语言。
“蔡掌柜,你门外的那些妻儿,我都放了,今日我就要你们两个的性命如何?”徐开地看着蔡元京说道。
“大哥,你看这......”蔡元京自知没有任何的本钱与徐开地谈条件,当即看向了主座上的潘鸿云。
他娶的是潘家的妹子,按礼来说,也该叫潘鸿云一声大哥的,但他的年纪较大,便一向以姓名相称,这会儿慌不择言,叫出这一声“大哥”来,便已经说明他心中已经彻底乱了,也是老了,他已经深深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徐开地的对手,恐怕加上一个潘家,也是如此。
这个时候,他也彻底发现,自己面对生存和死亡的抉择,已经再提不起勇气来与地方硬碰硬了。
潘鸿云果断打断他的说话,骂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白眼狼!他们不就三十多个人,怕他们什么,今日你敢在这里闹事,出得了潘家的宅院,你也绝对出不了常熟城!”
王虎侧行两步,拿起案桌上的两把刀,咧嘴露出一个阴柔的笑容,看着潘鸿云说道:“你要试一试?我可保证,在你养着的这些人上来之前,我能将你们父子的头割下来,这天底下,除了滁州城,可还没有你爷爷进不去的城,也从来没有出不去的说法!”
“你敢!”潘东池闻言往前走了几步,他的话音刚落,从主座后方两侧也也冲出十多个人来。
“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感到潘家来撒野!”紧随众人之后,又有一位生得孔武有力的中年大汉从后方走出来。
“三姑父,此人肯定是西北那帮流贼的漏网之鱼,将其拿下交由官府,定是大功一件!”潘东池看这位中年男子出来,心中顿时安稳了几分。
他叫郭如宾,潘鸿云能如此有底气与徐开地说话,也沾了他几分风光,毕竟自从这位苏州卫所百户入赘他们家中后,才有了今时今日他们潘家在常熟的地位,由此也可以见得,潘家老爷子的管家有方。
“哦?!西北的流贼竟能逃得过卢将军的强弩和关宁铁骑的践踏?”郭如宾缓缓走上来,打量着徐开地几人,他是没有见过流贼的,自然也不知道流贼长什么样。“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偏偏还要来送死?”
“这位是?”徐开地露出一个冷笑,侧目看向郭如宾,“到了这个时候,潘家主不会以为,一个人能左右我们这个局势的发展吧?”
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吓得蔡元京急急起身说道:“大哥、郭百户,我们蔡氏商行的生意都不要了,都交给了这位徐公子,你们日后便与他做生意了好了,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就将这条粮路给他们,这件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的。”
“蔡掌柜,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你说话的余地!”郭如宾突然怒目而视大骂一声。
“既然没有余地,那便不用谈了!”郭如宾的声音刚落,徐开地猛然转身,从王虎手中抽出一把长刀,箭步往前,毫不犹豫手起刀落,长刀疾驰呼啸而下,正中郭如宾的面门,鲜血飘溅开来,落在周边一众的人身上。
郭如宾正大声呵斥完蔡元京,还未来得及反应,正脸中了一刀,甚是连痛觉都还未有产生,更加来不及惨叫,整个人便已经完全失去生命体征般,径直倒地下去,而这个时候厅堂中却是安静得连他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
蔡家父子顿时目瞪口呆,不知为何,这个时候,他们突然生出了一种感觉——当初在府上,他们没有忤逆徐开地的话,似乎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就连和同徐开地他们一起来的孟斌,见此一幕,都变得口干舌燥,他再去看徐开地和王虎这些人,在这一瞬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觉。
“你以为我是向你乞讨吗?我们本就是反贼!逼急了老子就是来造反的!”徐开地的脸色狰狞,事情闹到这种每个人都不想看到的地步,终究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对手,眼下这个时候常熟城的夜市已经逐渐热闹起来了,他们这次行动,不可能再做到当初对付蔡元京那般神不知鬼不觉,那就只剩下一个选择,硬着头皮闯!
潘鸿云瞳孔一缩,潘东池也觉双腿发软,倒退几步回去,扶着父亲的座椅,才勉强站稳脚根,潘家周围其他的人,见此一幕,也不禁生出了畏惧之心。
他们这些人虽都是郭如宾训练出来的,但平日都是干些欺行霸市的事,未曾上过战场的人,当然不会知道战场上是多么的残酷,就如从未杀过人的将士,永远不知道,将刀斩在对方脖颈上是什么感觉。
“你大爷的,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见徐开地出手之后,王虎也是迫不及待拔刀,上前几步,将刀伸向潘东池的脖颈,后者不过愣神看着徐开地的一瞬,没反应过来,便被长刀抵住了咽喉。
王虎看着潘鸿云厉声道:“你们这什么鸟百户,已经被我甲哥儿斩首,你们谁敢不服?将你潘家的藏粮之所交代清楚,饶你儿子一条狗命!”
蔡元京颓然坐回座位上,一直强势的潘鸿云也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饱满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汗,但他的脑子还在思考,并没有将藏粮之所交代出来,因为他知道,只要说出了这个位置,他们会死得更快!
虽然不说出这个位置,他们很可能也逃脱不了死亡,但起码不能让对方如愿以偿。既然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一切的妥协都是愚蠢。
“奶奶的,我看你就是在找死!”陆十三见他犹犹豫豫不肯交代,持刀冲上前去,眼看就要一刀砍落,厅堂后方,再次传出一道声音。
“好汉,你留他们一条性命,我带你们去找粮仓!”
话音落下,只见又是几位仆人婢女陪同着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走了出来,陪同身边的还未几位女眷和一副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待他们走到厅堂前方时,看到躺在地下血流满地的郭如宾。
无不是吓得面无人色,哭喊尖叫蜷缩成一团,其中一位中年女子,尤为激动地叫了一声“郭郎”,却是想要往前,又不敢往前的状态,看到自家夫君那张惊悚的烂脸,最终双腿一软,整个人昏厥跌倒在地下,正是围着郭百户的原配夫人。
这位老人当然就是潘家的老爷子,如无事的人一般,越过地下的尸体,走到了徐开地的身边。
徐开地将长刀贴在他的身上,擦了擦刀身上的血迹,狰狞笑道:“你就是潘家的老爷子吧,你要带我们去粮仓?”
“父亲,万万不可......”潘鸿云当即出言劝阻,但这一次,还未等到他把话说完,王虎已经转而将长刀竖起,一刀插在他的大腿上,痛得他惨叫一声。潘东池想要上前还击,却被早有准备的王虎抽刀出来,带出一串血珠,横甩扇在他的脸上,继而抬腿,一脚将他踹得撞在墙壁上,满脸血肉模糊,也是晕厥了过去。
“东池!”
“你......”潘家老爷子怒目瞪着徐开地,想要说什么话,却又全都咽了回去。
徐开地看着他,淡淡说道:“我们不用你带,说出粮仓的位置,将你们家中所有的银子全部搬出来,我留他们一命,如何?”
“银子你们可以随便拿,粮仓的位置告知你也无妨,就在县令府上,每年地方的粮,都是要从地方汇总到县令府上,再由县令向知府汇报,层层向上,没过一人之手,都会余下一部分,我们潘家没有专用的粮仓,所有的粮都在县令府,想要外运时,再从县令府上运出来,现在你觉得你能将粮运的出城?”
他说的这些话,是有一定的可信度的,他们还是流贼时,从陕西一路打到了河南,也见多了这种做派,从他口中问到这个消息,也权当是确认,“这个你就无须担心了。”
“来人,将潘家的人,全都绑了,塞住嘴巴,扔到大街上。”徐开地兀然收刀转身,看向停当之外,他没有去理睬那些已经心生怯意的仆人,这些人放出去,动乱城中治安,搅乱城中的安定,那定是一帮好手,而是想黄疤子等人大喝道。“你们几个在看什么,都给我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