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隶,保定府,高阳县。
左柱国、前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蓟辽督师孙承宗的府邸,坐落在县城南街。
因为得罪了魏忠贤,孙阁老被迫辞官回乡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平日里著书会友,偶尔回一趟西庄村老家,日子过得很是悠闲。
孙承宗为人亲和,素有贤名,高阳县人对这位阁老甚是尊敬。
高阳县距离京师不过三百余里,若是快马加急,一天就可以把消息传递到这里。
在三司会审魏忠贤,判决阉党众臣两天后,孙承宗接到了阉党被处决的消息,当即开怀大笑,畅饮一番。
孙承宗已经六十五岁高龄了,身体依然硬朗,平时还能吃两大碗饭。
偶尔心血来潮,还会骑一下马。
又一天后,孙承宗接到了起复的敕谕,命他即刻进京。
天子有诏,莫敢不从。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孙承宗挥笔写下手书,豪气冲天,带着家小,重新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而在三天后,距离高阳县千里之外的,河南省归德府睢州,前南京兵部尚书、登莱巡抚袁可立,也接到了起复的敕谕。
袁可立六十六了,比孙承宗还要大一岁,同样是因为不愿意与魏忠贤同流合污,被明升暗降调到南京,随后选择了致仕。
宦海沉浮三十余年,遍阅沧桑,袁可立基本上已经绝了再次出仕的念头,只想留在老家含饴弄孙,过几年安生的日子。
但是看到敕谕里面的一句话,袁可立就坐不住了。
“魏阉迫害贤明众多,袁公德高望重,朕希望老大人重返朝廷为杨大洪、左浮丘、高景逸等人平反,还他们清白之誉。”
敕谕里提及的三个人分别是杨涟、左光斗和高攀龙。
前面两个是后辈,上疏弹劾被冤杀了,袁可立敬重他们的气节,但和他们并没有太多交集。
但高攀龙可就不一样了,袁可立与他是同年,都是万历十七年(1589)的进士,两人相交莫逆,意气相投,引为知己三十余年。
袁可立任登莱巡抚时,正值东林党主政,得到了高攀龙很大的支持。
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如此袁可立细心经营后,收复了辽南,盘活了整个辽东战局,建立了不朽功业。
孙承宗在辽东更是收复了四百余里失去的土地。
两边海陆互为犄角,正是一举攻破奴酋,收复整个辽东的大好时机。
但这一切都毁于党争,魏忠贤上位后,不分青红皂白大肆杀害东林党人,袁可立调离了登莱,孙承宗致仕离开了辽东。
而袁可立的至交,高攀龙不堪受辱,在家投水自尽。
在此之前,袁可立收到了高攀龙的绝笔书,“弟腐儒一,无以报国,近风波生於讲会,邹冯二老行,弟亦从此去矣。”
拳拳报国心,壮志却难酬。
袁可立从中看出了不甘,看出了悲愤,还看出了无可奈何。
自此事后,从不参与党争的袁可立,选择走上了与阉党的对抗之路。
但很显然是螳臂当车,个人力量在面对强大卑鄙的势力群体时,显得微不足道。
迫于袁可立的崇高威望,魏忠贤不好下死手,便找个借口将袁可立打发去了南京。
向来注重名节的袁可立哪里愿意受这种屈辱,直接上疏请辞回家了。
高攀龙自杀这件事一直是袁可立的一个心病,但阉党势大,袁可立也无可奈何。
现在魏忠贤已经伏诛,又有机会为这位贤弟恢复名誉,袁可立哪里还坐得住,含饴弄孙的想法已经被他抛到脑后了,现在恨不得是立马飞到京师去才好。
在袁可立准备启程的时候,孙承宗的车驾即将来到京师的城门外。
这一路上的见闻,实在是让孙承宗有些痛心,各个城池周边聚集的流民,比他离京之前要多了一些。
保定府进京的路上,沿途有不少田地荒芜了,昔日嘈杂的村庄,炊烟稀少了很多。
孙承宗还遇到了数次卖儿鬻女的,倒不是这些父母心狠,实在是自家养不起了,怕饿死。
面对这种情况,孙承宗慷慨解囊,救助一二,但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再次看到京师这座巍峨磅礴的巨城时,孙承宗充满了复杂的心情,不复启程时的豪迈。
京师周边的流民群体更大,孙承宗一眼望过去,估计不下万人。
偶有善人搭建粥棚,但也无济于事,每天冻死饿死的不知有几多。
“唉……”
长叹了一口气,孙承宗带着沉重的心情进入了城内。
敕谕里只说了起复,但没有告知具体的官职,孙承宗也不知道自己要被安排到什么职位去,估计应该还是兵部。
进城后,孙承宗安排家人先回府,自己带着一个老仆直奔鸿胪寺而去,先去这里报个到,然后才能去做其他的事情。
无论是进京还是离京的官员,都要来鸿胪寺禀报登记,因此这里平时也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孙承宗到达时,前面有个同样是入京述职的总督,带着好几个随从,八台大轿抬进去,又抬出来,几乎是脚不沾地。
也亏得是这位总督坐不离轿,不然看到孙承宗他可能会被吓尿。
等这位总督办完之后,孙承宗和老仆一起走了进去。
鸿胪寺的主簿新上任不久,也不认识孙承宗。
看到来人是个花甲之年的老头子,身边就跟着一个老仆,这般阵仗估计也不是什么大官,主簿随即收起了方才的热情,端着脸仰起头来说话。
主簿暗示了几次,看孙承宗不上道,也不交点“土特产”上来,便有心刁难他,名册也不看,有心刁难孙承宗,故意拖延不署理。
孙承宗什么场面没见过,一眼便看出来是什么缘故。
魏忠贤老子都不巴结,你一个从八品的主簿居然也想老夫对你低眉顺眼?
只不过,孙承宗养气功夫极好,也不跟这个主簿置气。
孙承宗能忍,但是他的老仆可忍不了。
“大胆!陛下命孙阁老入京复命,你一个小小的主簿竟敢如此轻慢?”
听到“阁老”二字,这位主簿瞬间吓得脸色苍白,语气惶恐地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恕罪!”
孙承宗微微笑道:“呵呵,你倒是挺会看菜下饭,看来鸿胪寺卿是教导有方啊。”
主簿吓得后背冷汗直流,孙阁老这是拿他的顶头上司开涮,他哪里敢接这句话。
这下完蛋了。
主簿心里门清,一品大员不屑于与他计较,得罪了孙阁老,可能挨一顿训斥就过去了,但要是连累了顶头上司,他明天就可以不用来了。
接到其余人通报的鸿胪寺卿,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看到孙承宗身子瞬间就弯了半截。
老远的地方外,鸿胪寺卿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属下恭喜孙大人起复获得重用,孙大人光临鸿胪寺,真是让这里蓬荜生辉啊。”
看到大腹便便、一脸横肉的鸿胪寺卿,孙承宗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平静地道:“大人可不敢当,老夫现在只不过是一介白身,当不起你这声‘大人’,还望尽快办好手续,老夫也好回去。”
鸿胪寺卿瞪了一眼主簿,怒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办,耽误孙大人的时间,你担当得起吗!”
说罢,鸿胪寺卿转过头来,谄笑道:“孙大人,陛下有令,命您进京后即刻入宫觐见。”
这么急?
孙承宗心里微微不安,难道是辽东那边出事了?
不过孙承宗也没有多问,这里并不是适合议事的地方,具体情况等会入宫便知。
交接好手续后,孙承宗便离开了这里,回府换身衣裳,进宫面圣可不能随随便便。
鸿胪寺卿带着主簿一路送到门外,末了点头哈腰,“孙大人慢走啊。”
看到孙承宗的身影远去后,鸿胪寺卿回来劈头盖脑地骂起来了主簿,“你小子是怎么回事,老夫不是叮嘱过你要小心行事吗,能来这里的人,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
哪怕是被贬黜,指不定哪一天就起复了,好在是孙阁老,不跟你计较。
换作是其他人,你就收拾东西滚回家去吧,以后给老夫机灵点,记住了没?”
主簿哭丧着脸,讷讷道:“知道了,二舅。”
谁能料到一身素衣的老头子,竟然是个阁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