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站在仓颉祠前院中庭里不知如何是好,北面马厩方向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听动静与方才影壁墙倒塌颇为相似,显而易见,后院围墙已经被外面那伙山东响马推倒了。
眼下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道,要么拿刀冲过去同贼人血拼到底,要么全部撤到祠堂里作困兽犹斗。
本来还有第三条道可走,即五六十匹河曲良马和一车金银财宝全都不要了,直接从前门一走了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刚才,大家伙儿已经齐心协力把这条生路活活堵死了。
“李枢密!”
当断不断必遭后难,黄经臣忽然上前一步攥住李纲的胳膊催问道:“贼人很快就会杀过来,接下来如何是好?你倒是说句话啊!”
李纲转头看了看围拢在自己身边的这些禁卫班直,虽然个个都是从上四军中百里挑一的精兵悍卒,但以一敌十着实太难为他们了,更何况此刻正从三陵台南岸急奔过来的那伙人,还不知道是敌是友。
倘若是援军自然皆大欢喜,倘若是另外一伙坐地分赃的贼人,那就先等他们分赃不均把对方打残再说吧,因此当下最理智的选择便是全部撤入祠堂里,无论如何都要坚守到天亮。
祠堂共有五大间房屋,只需集中所有兵力看牢各个门窗即可,守御难度可比整个大院要小好多倍,因此李枢密命令一下,左言和闾勍以及那些禁卫班直全都松了口气,片刻之后,包括埋伏在高处的十名弓弩手,一个不落地撤入到祠堂里。
外面那伙贼人折腾的动静越来越大,围攻祠堂应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李纲正全神贯注地指挥众人准备防御工事,黄经臣独自在五大间房屋里转悠了一圈,忽然跑过来冲他嚷嚷道:“李枢密,不妥,不妥啊!”
李纲心里咯噔一跳,脱口而出道:“有何不妥?”
左言和闾勍等人听黄都知说得严重,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黄经臣抬手指了指头顶上的横木房梁,煞有介事道:“这座祠堂乃是砖木结构,室内屋外柴薪之物甚多,倘若贼人采用火攻之法,我等岂不是坐以待毙?依咱家之见,不如......”
“慎声!”李纲没听他说完便及时喝止了。
影壁墙的事情刚刚告一段落,这个拎不清孰轻孰重的老阉货,又开始当众指手画脚起来,若是就此摇动军心,或者无意中再次提醒了外面的贼人,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李纲随即一把将老阉货拖拽到背人之处,肃言正色道:“黄都知,你是内侍近臣,我是枢府长贰,你我理应各司其职,饮食起居可以听凭你便宜操持,杀伐决断乃我兵家之事,岂能不分场合随意置喙?”
他说完之后,没时间也没心情顾及对方怎么想,转身拂袖而去。
黄经臣兀自呆怔了片刻,突然扬手狠搧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叫你多嘴,叫你多嘴!
事实上黄经臣的确是杞人忧天了,外面那伙山东响马冲进来之后,一窝蜂似地往后院两排马厩里奔涌而去,根本没有人在乎他们这些人是死是活。
“都是自家兄弟,不要乱抢,大小头目皆有马骑!”头戴白氈笠的山东大汉是这伙响马的首领,他率先闯进马厩里挑选坐骑。
这家伙运气不错,抬眼便看到一匹骠肥体壮、遍体黄毛、如金细卷并无半点杂色的宝马良朐。
“黄骠马?”白氈笠大汉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想当年响马老祖宗秦琼秦叔宝,锏打山东六府,马踏黄河两岸,其胯下坐骑便是黄骠马,俺刘忠今日得遇此等神骏,岂非天意?”
可惜他高兴的有点早,这匹高头大马无草充饥只饮得个水饱,正憋了一肚子气没地方放,瞅见生人高举着熊熊火把紧贴过来,毫不犹豫地奋起后蹄猛踢了过去。
刘忠猝不及防,当即嗷叫一嗓子,捂着屁股蹦起老高,一边上窜下跳,一边叠声叫好一一这畜生性子烈,正对俺的脾气!
“大当家的,不好啦!”
他正在马厩里喜不自胜,有个头裹浑巾身穿粗布葛衣的黑脸膛汉子匆匆跑过来大呼小叫。
刘忠回头瞥了对方一眼,略为不满道:“王林,你好歹是个二当家的,遇事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多少拿出点大将风度嘛!”
“大当家的教训的是!”
王林歉然一笑方才接着说道:“有人闻着味儿了,正往俺们这边赶来,看样子是想凭空横插一杠头!”
“谁?”刘忠急忙回转身来,瞪大眼珠子问道:“可是那徐州赵铁城?”
“赵铁城?”王林微微一怔,旋即摇头道:“徐州武卫军驻扎在梁园镇,距离俺们这儿十多里地呢,一时半会儿怕是赶不过来吧?”
“那会是谁?”
“这伙强人是从西边过来的,三陵台南岸一带是高邮薛庆和淄州郭仲威的地分,除了那俩大头夯货,还能有谁?”
听王林这么一分析,刘忠渐渐放下心来,他从身上布袋里掏出一把炒得黑乎乎的刍豆,一边试着喂黄骠马一边若无其事道:
“姓薛的也好,姓郭的也罢,天底下就没有不偷腥的猫儿,只要不是那彭城铁汉子便无大碍,你现在就去截住他们,只说见者有份,一车金银财宝,俺们可以忍痛割爱,二一添作五,偿若惦记这些宝马良朐,那就是想瞎了心!”
“愣着干什么?去啊!”
“是是是......小弟这就带人截住他们!”
二当家王林领命之后,边往外走边暗自寻思,不会这么倒霉正好碰上的便是那姓赵的煞神吧?
他刚把手下兄弟全部召集在一起,正准备从院外绕到前面古宋河堤岸上去,却见疤瘌头后生和几个九百汉推着装载金银财宝的平头大车迎面走了过来。
“哎,文广幺弟,快过来,你交大运了!”王林忽然灵机一动,何不把烫手的山芋塞给这个亟待上位的守祠小头目?
这个名叫文广的疤瘌头后生,做梦都想坐上第三把虎皮交椅,听说是刘忠让他以三当家的身份与前来坐地分赃的另外一伙强人谈判,当时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厮带着几百条汉子从院外绕到前面古宋河堤岸的时候,正好与从三陵台方向赶过来的那伙强人狭路相逢,天太黑,既便举着火把也照不见彼此,因此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在相距还有百尺之遥时便戛然止步了。
“在下是文广文三当家,敢问对面来的是薛大头领,还是郭大头领?”
疤瘌头后生高声喝问了一嗓子,可是静候片刻却不见对面有任何回应,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喊话:“俺们大当家的说了,今晚之事见者有份,千万不要伤了两家和气,一切都好商量!”
孰料话音刚落,对面忽然有人回应道:“既是诚心商量事情,文三当家可否借一步说话?”
疤瘌头后生暗暗犹豫起来,不会是故意设下的圈套吧?随即转念一想,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要想做稳虎皮交椅,就得先做好挨三刀六洞的准备,富贵险中求嘛。
他从同伙那里借了一把剔骨尖刀藏在身上,大着胆子慢慢往前蹭去,百尺之遥足足耗时半柱香的功夫,来到近前一看,登时就傻眼了,哪里是什么黑吃黑的同道中人,分明是前来捕盗缉贼的官军!
但见这些披坚执锐的卒伍,有刀牌手,有长枪手,有弓弩手,还有带甲旗头和引战教头,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伫立在原地。
为首者是个三十来岁的魁梧汉子,头戴黑红立帻,身披绯色皮甲,正是令草莽游寇闻风丧胆的徐州赵铁城!
“你们大当家是白氈笠刘忠吧?”赵铁城招了招手,意思是让对面来人近前回话。
疤瘌头后生早已吓得双股颤颤几欲先走,他哆哆嗦嗦地往前挪了几步,颤声回答道:“回将军的话,俺们大当家的正是白氈笠刘忠。”
“不用紧张,”赵铁城笑道,“大家都是勤王之师,同在一个锅里舀饭吃,你且说说,刘忠今晚斩获了多少宝货?如何见者有份?”
原来浓眉大眼的赵铁城也想从中分一杯羹,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如此一想,疤瘌头后生忽然就不怎么紧张了,他赶忙拱手回答道:“回将军的话,共有一车金银财宝,五六十匹河曲良马,俺们大当家的说了,若是薛大头领或是郭大头领前来分润,金银财宝可以二一添作五,河曲良马却只能留作自用。”
“俺们大当家的还说了,若是武卫军都虞候赵立赵将军前来分润,不只是金银财宝,五六十匹良马也是可以均分的......”
“哈哈哈......”赵铁城没有听他说完便仰天大笑起来,好贼子啊,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和我赵铁城讨价还价,当真是活腻歪了。
疤瘌头后生以为他对五五分账不满意,急忙说道:“赵将军想要如何分润?只要划出道来,俺们大当家的一定照办!”
赵铁城慢慢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问他道:“在仓颉祠里借宿的那些人,可是全都被你们害死了?”
“不不不!”疤瘌头后生连忙矢口否认:“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俺们岂敢干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他们一个个毫发未损,此刻正在祠堂里闭门自守呢!”
“果真如此?”
“若有一字虚言,甘愿死于将军剑下!”
“好!”
赵铁城忽然转过身来,伸手将一个人拉到他面前:“你好生看看他是谁?”
疤瘌头后生定睛一瞅,登时吓得面如土色,连说都不会话了。
这人三十出头,一副随行扈从打扮,白面无须,身量不高却无比精悍,手里紧握一把镶金嵌玉的短柄直刀,正是带御器械梁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