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知道张浚和赵鼎所为何来,赵桓多少心里有点数了,他一面命尚食宫人准备疏果茶点,一面让陈良弼把张赵二人请到东暖阁隔壁的寝阁里来。
寝阁是皇帝日常起居之所,这个地方才是名符其实的大内禁中,其私密和安全程度堪称帝国最高级别,就连后宫嫔妃都不能随便出入,外廷朝臣更是可望而不可及。
赵桓之所以这么安排,主要是向张赵二人示以亲昵恩宠之意,据史料记载,完颜构也曾把精忠大英雄拉到自己每天睡觉的地方促膝长谈……可惜最终结局见证的却是爱越深恨愈切。
其实不只是笼络人心,赵桓还有另外一层考虑,作为御书房兼会客室的东暖阁火力强劲,对于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来说过于热燥了一些,自己只穿单衣薄衫固然轻松惬意,但张赵二人被袍服冠带严严实实包裹着,坐在里面肯定如针芒刺背一般浑身不自在。
对方老想着搔痒痒,这还怎么愉快的聊天啊?所以得找个彼此都舒服的地方,这样一来,整个福宁殿恐怕只有寝阁是最合适的了。
“官家有旨,传召监察御史张浚、右正言赵鼎,即刻于寝阁觐见,钦此!”
北司押班陈良弼从福宁殿回到内东门司,一本正经地向张浚和赵鼎传宣口谕。
两人一听就张大了嘴巴,君父居然在自己安寝之所召见臣子,这份无尚殊荣要是传扬出去,得招惹来多少人的羡慕嫉妒恨啊。
“微臣叩谢天恩!”
张赵二人被突如其来的圣眷冲昏了头脑,晕晕乎乎如梦游一般,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好了。
他们俩跟在陈良弼身后亦步亦趋,怎么从内东门司走进福宁殿寝阁里的都不太清楚,一眼看到身着便服坐在御榻上的年轻皇帝,只管趋步上前躬行起居大礼,感佩钦服之情溢于言表。
“燕居之所无需多礼,卿等平身吧。来人啊,赐座,看茶!”
笼络人心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赵桓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待得君臣虚礼过后,方才笑着跟他俩拉起家常:“听说你们二位要来,朕特意让人准备了最好的茶叶,先仔细品茗一番,此后再谈正事也不迟嘛。”
他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把“最好”两个字咬得极为清晰。
最好能有多好?不会是传说中的龙团胜雪吧?
贡茶以龙凤团茶为极品,而龙团胜雪又是龙凤团茶中的极品,成本造价至少四千钱一两,相当于普通茶叶的好几百倍,可谓奢侈至极!
欠身坐在黄缎绣墩上的张浚和赵鼎,下意识的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流露出惊喜和期待的微表情。
说话间十几个彩衣宫女鱼贯而入走进室内,不大一会儿功夫便将他俩面前的紫檀木长条几案摆得满满当当的,既有果脯,蜜饯,糖果,还有各式各样的宫廷御用糕点。
最后端上来的是用黑釉兔毫建盏盛装的茶汤,许是刚在隔壁炉灶上烹煮好,正氤氲氤氲冒着热气,茶面雪白雪白的,宛若皎月云朵一般洁净,香气看似若有还无,乍闻略微有些青涩之感,然而吸入鼻腔时丝丝滑滑,沉浸肺腑之后沁人心脾,真真是绝了!
张浚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满地跑,确定这就是传说中的龙团胜雪,捧着茶盏的双手突然微微抖动起来,于是情不自禁地低头啜饮了一口,立时被烫得呼哧呼哧吸溜嘴,模样甚是狼狈。
张德远啊张德远,心急可喝不了朕的热茶啊......坐在对面的赵桓明明看得真真切切,却故意扬起肥大的衣袖,拢了拢鬓角梳理得齐齐整整的发际线,及时避免了不必要的尴尬。
正是皇帝这个善解人意的动作,让张浚在狼狈之余暗自有些小庆幸,他用眼角的余光偷看了一身旁的老搭裆,却见赵元镇同样将黑釉茶盏捧在手心里,但人家没有猴急猴急地豁开大嘴猛啜,而是闭上眼睛深入浅出地一下下呼吸,观其表情,察其神色,仿佛在用灵魂和龙团胜雪交流。
生姜还是老的辣啊,若论涵养功夫,吾去元镇兄远甚!
张浚暗暗道声惭愧,正准备学着赵鼎的样子沉下心来重新品茗一番,对面忽然传来皇帝慢悠悠的声音:“张卿,赵卿,你们二位今日入宫请对,莫非听闻什么风声了?”
张赵二人几乎同时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然而赵鼎还在凝眉思忖如何奏对,张浚已经抢先一步起身说道:“回奏陛下......”
赵桓没等他接着说下去便抬手按了按道:“张卿不用多礼,坐着慢慢道来即可。”
张浚随口答应一声,重新坐回到绣墩上,尽量让自己稍稍有些激动的心情看起来不那么急躁:“此前陛下御驾亲征,一举击退数万敌寇,朝野上下人心沸腾,士庶百姓通宵达旦载歌载舞,此乃我大宋重启盛世之先兆也!
然则国之所以为国者,正是非、明赏罚也。是非不正,赏罚不明,其能为国乎?有功不赏,有罪不刑,虽尧舜无以化天下!
自蔡京秉国政,童贯总兵权,凡二十年,专请御笔行其私意,上欺人主,下压同列,开边鄙之隙,结天朝之祸,以致金虏入寇中原,兵临天子脚下......”
“哎,张卿!”
好家伙,一番长篇大论,子乎者也,说的口干舌燥唾沫星子乱飞,可惜半句都没叨到正题上,赵桓听着听着直想打瞌睡,只得随口打断他道:“此处惟有你我君臣三人,不用担心隔墙有耳,说吧,究竟是何人要上书弹劾蠹国巨贼?”
“圣明无过于陛下!”
张浚虚虚地拍了一下皇帝的马屁,随即话锋一转道:“据臣等获悉,国子监士子以太学生陈东为首,在京诸曹庶官奉右司谏李光马首是瞻,众人谋定于近日在端门伏阙上书,彼时将共同叩请圣上下旨追诛蠹国巨贼,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陈东是何许人,赵桓没什么印象,但李光李泰定他还是有所了解的,此人是靖康变乱之后江南士大夫阶层的领军人物,和李纲、赵鼎还有胡铨并称南宋四大名臣。
赵桓不由偏头看向赵鼎,一个现任右正言,一个现任右司谏,两人可是正儿八经的同曹同列同僚,李光要搞事情,按理说赵鼎应该更清楚才对啊,为何此刻跟个没事人似的稳坐钓鱼台?
赵鼎被皇帝冷眼一扫,立刻明白这会儿该自己上场了,于是不慌不忙地说道:“启奏陛下,端门伏阙之谋,并非出自陈李二人。”
“哦?”赵桓一下子来了兴致,不由脱口问道,“主谋者何许人啊?”
张浚也在这个当口慢慢把头偏转过去,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瞪视着赵鼎,看得出来,他也是头一次听说伏阙上书的背后主谋另有其人。
其实张德远不用大惊小怪,赵鼎此前一直都在开封府衙担任典狱官,人家有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情报渠道。
果不其然,赵鼎接下来不急不徐地吐出来六个字:知开封府聂山。
“聂山?”
赵桓暗自诧异,怎么会是他?
据史料记载,金军第一次南下时,聂山坚决主张抗战,曾冒死呼吁朝廷杀王黼、蔡京等人以谢天下,宋钦宗赞赏他有“周昌抗节之义”,遂赐其名为聂昌。
一个义胆忠肝之人,怂恿别人往前冲,自己却躲在幕后看热闹,历史和现实有点脱节啊,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
以忠谏之名,行邀君之实……赵桓忽然想起赵鼎之前跟陈良弼说过的这句话,看来要想了解更多内幕,解铃还得系铃人啊。
他想到这里,冲着张赵二人歉然一笑,没话找话道:“方才只顾着叙话,茶水都冷了吧?来人啊,重沏新茶!”
张浚面前那盏茶溅落了不少唾沫星子,确实没法再喝了,浪费就浪费吧,好在赵鼎方才已经全身心投入进去,闻足了令其心旷神怡的茶香,多少也算对得起他那盏龙团胜雪了。
彩衣宫女再次将黑釉兔毫建盏端到面前的时候,张浚决定在皇帝面前吃一堑长一智,现学现卖赵鼎方才那套品茗动作,先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再轻轻缓缓地吁出去......可惜兀自忙活了半天,只顾着模仿动作,什么都没能体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