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琯是科甲正途的进士出身,自然与李宝那种江湖浪子有所不同,别说以保护钦使的名义,缚住手脚强行解送回去了,仅是岳飞方才当众越俎代庖,就已经让他多少有些受用不起一一细究起来,其实和自尊或者肚量什么的没太大关系,主要是某些根深蒂固的官场规矩在作祟。
当前形势复杂多变,战机稍纵即逝,因此不管沈琯承认与否,值此当口,确实需要一个行事果决、措置有方的现场军事指挥官及时站出来快刀断乱麻。
李宝方才催促沈琯速速离开,显然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李舍人所言极是,此地不可久留,吾等二人理应即刻返回南岸。”
沈琯此行主要目的,本来是传檄河北诸道兵马,令其退避三舍,给南岸金军让出一条生路来,如今形势陡转直下,挞懒所部正朝着黎阳渡口汹汹而来,扫清北归后路,毫无疑问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斡离不断然不会再履行双方刚刚签署的借道协议,拱手将三镇割地诏书送还回去。和谈到此为此,接下来必将是一场破釜沉舟式的殊死大战。
对于我天朝王师来说,越早获悉这个消息,越有利于整军备战、半渡而击,因此眼下没有比赶回天子驻跸之所奏报敌情更重要的事情了。
众人主意既定,接下来立即分头开始行动,王贵从本营队伍里拣选五十名擅长水战的本地卒伍,和他们一起扈从沈琯和李宝从天成桥登上北岸码头,然后沿着居山河堤一路向东行进,最终会从迎阳堤北岸埽所乘船偷渡到白马县大本营一一王贵上次把李宝解送到韩世忠那里,走的就是这条路线,也算是驾轻就熟了。
两位钦使从通利军城离开没多久,岳飞迅速从麾下四个营里抽调出来三百名甲骑,其余一千七百余名步卒分成三个作战单元,一部分由赵世隆率领扼守大伾山,一部分由赵世兴率领驻防北岸居山,两部分互为犄角之势,严防南岸虏寇趁虚而入。
剩下一部分步卒由姚政领兵带队,扔掉锱重,轻装上阵,直接抄近路奔赴汤阴县城参战,而刚刚抽调出来的三百名甲骑,则跟着他和徐庆绕个远道,快马加鞭赶往汤阴县老家,也就是距离城东三十多里的永和乡孝悌里。
家中老的老,小的小,还有身怀六甲的妻子,岳飞实在是放心不下,因此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忙里偷闲赶回家去探看一眼。
从黎阳渡口到永和乡孝悌里最多百十里路程,三百名骑士打马如飞,风驰电卷一般向前赶路,只消半个多时辰便跑到了。
结果一无所获,不仅岳飞一家老小不知去向,而且偌大个孝悌里连个鬼影都没有,想找个人打听一下她们的下落,竟成了目前最大的难题。
“岳大哥,这可如何是好?”
徐庆和十几个骑兵队官围绕着整个村寨溜了一大圈,急得火星乱撞,看那样子比本主还要上心。
“时不我待,速速离开此地!”
没有消息或许是最好的消息,岳飞拽住马僵在自家宅屋门前兜转了两圈,猛地一夹马肚,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庄外乡道上冲去,徐庆等人一见之下,也赶忙掉转马头紧随其后。
彼时众军骑士全都蹲在寨沟下面一边饮水喂马,一边稍事歇息,岳飞等他们离河上岸,全身上下收拾停当之后,这才下令全速向西行进。
他们沿着从内黄县通往汤阴县的夯土官道,一直向前疾驰了二三十里,渐渐发现携家带口向东逃难的士庶百姓越来越多,一问才知道,原来奚军前锋骑兵已经开始围城作战了。
“传令下去,加速前进,随时准备开弓毙敌!”
岳飞一马当先冲在骑队最前面,随着距离县城东郊越来越近,前方厮杀声也越来越清晰。
他能明显感觉出来动静不是太大,很可能敌我双方刚刚短兵相接,还没来得及展开大规模攻守之战,正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挫敌军锐气的最佳时机。
果不其然,半柱香之后,就在汤阴县东门外的开阔地带里,数百名奚军卒伍正与源源不断从城里涌出来的宋军将士对垒冲杀。
岳飞和徐庆引领三百甲骑从敌军背后奔袭而至,与此同时左右开弓,密密麻麻如乱蓬一般疾射过去,瞬间便将对方摞倒了一大片。
“众家兄弟,弃弓摘枪,杀!”
胯下坐骑奔驰如飞,眼见距离敌军阵列越来越近,弓矢很快便派不上用场了。
岳飞收起硬弦马弓,刚刚从背后摘下铁杆短矛,迎面正好和一个头顶髠发、耳垂金环的黑脸敌酋撞上了。
那厮挥舞着长柄开山大斧,二马一错镫,呼地一下猛砍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岳飞侧身一闪,与此同时迅速掣出右肋下夹着的铁杆短矛,直奔对方的喉咙狠戳过去。
黑脸敌酋猝不及防,左手下意识地捂住脖子,呜呜怪叫了两声,突然噗嗤一下喷射出一道冲天血柱,紧接着在马上晃了几晃,随即一头栽落到地上,眼见是活不成了。
岳飞浑然无觉,只当是正餐之前的开胃菜,枪挑此人之后,立即催马直奔下一个目标。
孰料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数百名奚军士卒刚刚还嗷嗷叫着向前猛冲,突然之间兀自乱了阵脚,一个个惊慌失措,纷纷调转马头向北逃窜而去。
彼时正在城门谯楼上观敌瞭阵的现场最高军事指挥官,一见有机可乘,亲自挥舞着棒槌擂响了进击战鼓。城下将士们立时精神大振,随即以排山倒海之势呼号着压了上去。
徐庆和麾下三百甲骑没杀过瘾,也扬鞭催马抢上前去痛打落水狗。
“何以如此不经打?”
岳飞没有跟着大家伙儿一起凑热闹,而是来到那名黑脸敌酋近前,伸枪一挑,将其脸面朝上翻个身子。
他正低着头兀自琢磨这厮究竟是什么来头,冷不防背后有人高声赞喝道:“壮哉!此獠乃是奚军先锋千户,阁下一举将其击毙,当记首功一件!”
岳飞回头一看,原来是方才那位亲自击鼓号令众军追击敌寇的现场最高军事指挥官。
但见此人正当如虎壮年,剑眉英目,光芒灼人,颌下一绺八字浓髯,给人不怒自威之感。
看他头戴凤翅兜鍪,身穿朱漆锁子铁甲,上上下下拾掇得利利整整,想来应该是凭借军功晋身的朝廷正经武将。
两位领军人物趁此空当互通姓名,简单聊叙了一下,岳飞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不久前被本司制置副使宗泽募入军中的王彦王子才。
据史料记载,这位八字军的创始人,当年曾经两次追随种师道征讨西夏,戎马倥偬多年,立下过不少军功,战事平息后在本郡兵马钤辖司谋个闲差,直到去岁金军兵分两路悍然南侵,他才主动走出舒适区,与几个邻里乡党一道共赴国难。
他们当时可去之处有两个,一个是河东太原,一个是河北相州。
王彦在没有从军之前,曾在与相州搭界的信德府担任清河县尉,一干就是好几年,人地皆熟,最重要是比去太原距离要近得多,可以少跑两百多里冤枉路。
入募河北制置司之后,宗泽得知他曾在种师道麾下做过左部将,又有军功和官阶在身,二话不说,直接将本军好几千人马全部交给他指挥。
在边军里历练过的人就是不一样,日前相州大本营失守,如果不是王彦率众在后面压住阵脚,虏寇援军早就打到黎阳渡口了。
当时宋军侧翼被奚金家奴击溃,刘豫父子率先向南逃遁,正好与刘韐在汤阴县城北四五里的羑里城相遇一一也就是文王拘而演周易的旧址故地,随后没多久他们就被挞懒所部一支偏师骑旅追撵上了,双方就地展开大规模步骑冲突。
混战中刘韐不幸被流矢自右腮射入口中,血流不止,生命垂危,幸亏宗泽和王彦带领本部兵马赶来解围,并且及时将他送入城中救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刘大帅身负重伤,口不能言,眼下我师将何去何从?”
岳飞暗暗吃惊,如此说来,现今河北诸路大军云集于汤阴县城内外,岂不是要群龙无首了?
王彦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半晌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