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寅时初到辰时初,内宰宋淑媛和六位内省夫人笔耕不辍忙碌了差不多四个小时,终于把官家口授的一道道旨意,转化成为两制官起草诏敕用的词头。
她们有说有笑地从东暖阁里走出来,迎着旭日朝阳来到大殿外面,被冰凉清爽的晨风一吹,恍惚有种如获新生的感觉。
“走吧,都走吧,我也该睡个回笼觉了。”
处置完调兵遣将救援太原的军国大事,压在赵桓心头的大石才算咣当落了地。
他打着哈欠从御榻上站起身子,舒展双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正准备回到隔壁寝阁里做白日梦,恰在这时,有人从虚掩着的两扇朱漆格子门中间,鬼头鬼脑地往里面张望了一下,旋即又缩了回去。
“何人在外面候差?”
“回官家,是微臣。”
那人随口答应了一声,高抬腿轻落步迈过半尺多高的门槛,微微弯着腰身走了进来。
赵桓扬眉扫了一眼,原来是知阁门事朱孝庄,只见他头戴直脚硬幞头,身穿绯色广袖宽袍,腰里系着红锃银銙犀角带,跟往常一样规规矩矩,没有什么明显变化。
瞅他这副样子,应该不知道聊天群里那个只穿便衣不穿官服的约定,不过事关自己穿越者的身份,为了稳妥起见,最好还是诈他一诈......赵桓拿定主意,突然俊脸一沉,低声喝问道:
“朱卿,你可知罪?”
自从太子摇身一变成为皇帝,朱孝庄就对这个妹夫打心眼里发怵,每次入宫禀奏都像老鼠见了猫,生怕一不小心逆触龙鳞,步了老国舅王宗濋的后尘。
这会儿见官家无缘无故骤然发飚,当场便吓得腿肚子直转筋,正好顺势曲膝跪了下去:
“微臣愚钝,不知身犯何罪,伏请官家明训。”
赵桓故意不依不饶,继续板着脸数落道:“朕记得和你说过吧,下次入宫不要再穿朝服了,为什么不听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朱孝庄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兀自酝酿了好一阵子,方才鼓足勇气为自己辩解道:“微臣虽是耳不聪目不明,但从未听到此道旨意,还望官家明察才是。”
“你果真没有听到?”
“若有半字谎言,天打五雷轰!”
“诶……区区小事而已,何至于赌咒发誓?”
确定线上和线下并非双向实时同步,赵桓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一边伸手将朱孝庄从地上拉扯起来,一边换了副笑脸温言安抚道:“朕这些天神智不太清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转眼功夫便都忘却了,朕不予计较,朱卿也大可不必为此介怀。”
“圣明无过于官家。”
朱孝庄躬身揖拜的同时长长松了口气,他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就在下意识抬起头来时,却见官家笑意盈盈地递过来一张澄心堂纸笺。
这是内省夫人刚刚草就的词头,笔迹尚未完全凝结,隐隐散发着淡淡墨香,朱孝庄毕恭毕敬地双手捧接过来,大略扫了几眼之后,突然噗通一声又跪倒了下去。
这道旨意是专门颁给他的,意思是让他由正六品右武大夫迁升为从五品亲卫大夫,由知阁门事改差知西外宗正司,同时继续兼任皇城探事司提点官一职。
要知道,宗正司是专门管理皇族事务的朝廷机构,本朝在大宗正司之下另设有南外宗正司和西外宗正司,三司所在地分别位于东京开封府、南京应天府和西京河南府。
这道旨意颁布下去之后,意味着朱孝庄就此成为魏王赵廷美那一脉宗室子弟的父母官,以后甚至可以和洛阳当地的大府守臣平起平坐。
阁门官外放到地方上任职,对于一般人而言,难免有失宠或贬谪之嫌,对于朱孝庄来说恰恰相反,一则他本人极不情愿在皇帝妹夫眼皮子底下跑龙套,二则哪一个后宫外戚不想要位高权重责任轻的美差?如今正好有机会去洛阳的西外宗正司独挡一面,以后说不定还能更上一层楼,何乐而不为?
“圣明无过于官家,微臣叩谢天恩!”
朱孝庄这次说的绝对是真心话,他已经深刻领会官家的良苦用心一一你以后不再干迎来送往的差事,入宫觐见皇帝或皇后相当于串门走亲戚,穿着朝服进进出出显得多生分啊。
其实他想多了,赵桓没有闲心顾及那么多事儿,也不可能那么无聊,之所以做出这种安排其实另有深意。
洛阳西接关中,东连开封,北通太原,具有非常重要的战略位置,现任河南尹是资政殿学士王襄,也就是历史上靖康时期的西道都总管。
这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金军第二次南下的时候,他打着勤王的旗号会聚了好几万人马,却在东京围城最吃紧的当口按兵不动。
因此赵桓对他很不放心,但眼下太原前线正在大会战,暂时又没有合适人选替换掉这个掌控着中原粮道的地头蛇,只能凑合着先用一段时间了。
这个时候把自己身边办事最稳妥也最得力的心腹亲信派过去,就是让他在王襄眼皮子底下当个坐探,随时密奏这位西道都总管的一举一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思。
“朱卿啊朱卿,你是朕的内兄,何必如此生分?莫要跪着了,快快请起吧!”
赵桓再次笑着把朱孝庄从地上拉扯起来,两人在御榻上促膝而坐,款款密谈了好一阵子。
朱孝庄大概从来没有在官家面前享受过这种特殊待遇,是以拱手告辞而去的时候,头脑晕乎乎的好似有些不胜酒力。
赵桓目送他从自己眼前消失,哪知刚走出东暖阁不过片刻功夫,朱孝庄忽然又原路折返回来了。
“咦,朱卿去而复返,莫非还有什么要事尚未禀奏?”
突然遭遇刚刚那么一段先惊后喜的小插曲,换了谁都会懵圈,朱孝庄一时忘记自己来干什么了很正常,好在赵桓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是以大手一挥道:“你去告诉吴耿二人,朕昨日答应的事情已经办妥了,让他们回去静候旨意吧!”
岂料朱孝庄一改往常卑怯恭顺的姿态,大大方方地走到赵桓面前,先是拱手一揖,随后摇着头说道:“陛下可能理会错了微臣的意思,吴耿二人并未在东上阁门候旨,乞请面奏者另有其人。”
“哦?”
赵桓眼睛盯着对方,心中暗暗有些诧异,从门外到门内只是转个身的功夫,不光是神态气质变了,就连对自己这个皇帝的尊称也由官家改成了陛下,什么情况儿?
如今看来啊,在皇宫里当个看门狗,和到地方上做朝廷命官,对于这个一向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大舅子来说,意义有些过于重大了……
咳,总而言之一句话,他朱孝庄这次算是彻底解脱了。
“朱卿,你方才说什么来着,是谁想要来见朕?”
赵桓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脑子已经开始不转圈了,这个时候只想困觉,一点都不想见人,但又怕真有什么急事给耽误了,少不得打起精神应付一下。
朱孝庄随口答道:“回奏陛下,乞请面奏者是监察御史张浚,随行而来的还有右正言赵鼎。”
“哦?”
赵桓多少有些意外,原来不是两府宰执大臣,却是自己此前特意安插在京城官场里的喉舌和耳目。
张赵二人一大早跑到东上阁门请求陛见,想必是打探到什么刻不容缓的秘辛,此刻就算困成狗,也得等到见完人问清楚什么事情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