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史料记载,李纲共有三个弟弟,分别是李经、李维和李纶,校书郎李经英年早逝时,李纲由于悲伤过度染上重疾,不久也撒手人寰,手足感情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梁揆方才提到的翁彦国,正是李纲另外一个弟弟李维的岳父。
说起李纲这个姻伯,那可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靖康元年金军第二次兵临东京城下,时任江淮荆浙制置转运使的翁彦国募兵入援,路过淮宁府(陈州)时,应邀与同样募兵入援的燕王后裔赵子崧歃血为盟。
两人都想当这个盟主,赵子崧说“周之宗盟,异姓为后”,翁彦国则对以“我奉王命入卫,公陈守耳”,双方互不相让,差点打起来,直到后来听说康王赵构在河北成立大元帅府,翁彦国这才放弃盟主之争,主动引兵投奔过去。
历史上的翁彦国不只是权力欲强,贪墨起来也丝毫不手软。
建炎元年五月,时任江南东西路经制使兼知江宁府的翁彦国奉旨修缮城墙和营造行宫,他和转运判官吴昉上下其手,不仅横征暴敛侵吞民财将当地百姓逼上绝路,还狮子大张口请朝廷下拨了四十万贯经费,最终消化不良把自己撑死了。
东窗事发后,宋高宗亲自下诏重黜中饱私囊的两个大贪官,时任宰相的李纲接到诏书时刚好传来了翁彦国的死讯。
他本着死者为大既往不咎的官场潜规则,当然也有照顾姻党不让其子孙受到牵连的一点点私心,于是悄悄修改了诏书,将转运判官吴昉一捋到底,对于江南东西路经制使翁彦国却只字未提。
此举立马引起轩然大波,时任中书舍人的朱胜非有封驳诏书之权,率先上奏说“舍渠魁而责支党,臣愚所未谕也”。
赵构获知内情异常震怒,黄潜善、汪伯彦等政敌也趁机落井下石,李纲在宰相的位置上只干了七十五天,最终被自己精心打造起来的南宋小朝廷扫地出门。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李纲晚年以病牛自喻,至死也没再提及当年那桩让他阴沟里翻船并从此彻底离开权力中枢的姻党案,可见这位抗金名臣心里跟明镜似的,昏君在上,悍臣满朝,既便没有翁彦国埋雷,他也不会在宰相的位置上干得风声水起,激流勇退未尝不是明智之举。
只有眼下这桩事情,此时的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翁彦国明明在宣和末年就因为得罪太宰王黼被罢为祠禄官一一提举鸿庆宫,什么时候摇身一变成了江淮京东诸路制置转运使?
要知道,相对于应天府尹兼京东西路安抚使胡直孺这样的一路帅臣来说,执掌数路财赋大权的江淮京东诸路制置转运使翁彦国才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梁御带,据我所知,朝廷并未起用翁彦国,何来制置转运使一说?”此事干系重大,十有八九跟道君皇帝有关,李纲只好当面向爆出此料的梁揆请教,他和黄经臣此前去镇江时路过此地,应该早就知道有这档子事儿。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偌大的祠堂里只有三个人,黄经臣依旧背靠在扶手椅上抱着胳膊假寐,梁揆站在他旁边像个随时听候差遣的跟班随从,这家伙早就看出来干爹受了李纲的委屈,因此阴阳怪气的回答道:
“咱家不过是一介阉人,岂知阃外疆臣之进退?李枢密若想知道缘故,还是亲自去宫里问问官家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
李纲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黄梁二人从镇江回来之后,一定会将翁彦国秉承上皇旨意复出的消息禀奏给圣上,举朝皆知翁彦国和自己是姻亲关系,而应天府又是东京到镇江的必经之路,尽管如此,圣上还是毫不犹豫地让自己充任太上皇行宫奉迎使,除了沉甸甸的信任之外,应该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吧?
总而言之一句话,事情没那么简单,因此李纲立马改变了主意,他让人把赵立叫回来,同时吩咐众人准备启程上路,直接去应天府衙找当地主政官员解决问题。
赵立被这位朝令夕改的李枢密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又不敢问,只能悉听尊便的同时略尽地主之谊。
他先让麾下士卒跑到三陵台南岸薛庆薛大头领的营垒里,借来一车草料刍豆,等到将五六十匹河曲良马喂饱之后,再亲自带队护送李枢密他们这些不速之客向应天府城进发。
从仓颉祠到梁园镇的一路之上,以闾勍为首的五六十个禁卫班直骑在马背上有说有笑,时不时还讲个老汉推车的荤段子,惟有御前左班指挥使左言脸黑得像锅底。
这家伙骑着一头从空载双辕货车上卸套而来的杂毛役马,一边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一边破口大骂,愣是把白氈笠刘忠的十八辈祖宗问候个遍一一直娘贼啊直娘贼,仓颉祠后院里明明拴着那么多良驹,为啥偏偏看中的是老子的黄骠马?
大队人马走到梁园镇的时候已经是午正时分,武卫军的大营就在梁园镇上,赵立把众人迎进营垒里稍事歇息,同时命令伙头军准备膳食,不管吃的咋样,好歹作为东道主招待一下这些又饥又困的远来客人。
从梁园镇到府治宋城还有十多里路,沿途之上既有陆路也有水路,水路是从东京途经应天府流到淮甸的汴河,十几丈宽的河道里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运粮纲船。
众人走在高高的堤岸官道上,一眼望不到边,看船头和桅杆方向应该是往上游走的,但却被驻泊在梁园镇的水师兵船迎头封锁住了。
出了梁园镇再往南走五六里路,便是京东第四将的辖区,老将刘位接到哨骑探报,与其子刘纲一起跑到距离府城十里外的歇马亭迎接,赵立护送到这里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他和刘位打个照面之后便告辞回去了。
历史上的刘位和赵立有过一段不寻常的交集,建炎年间两人同为淮甸守疆帅臣,赵立从徐州移镇楚州时,途经滁濠镇抚使刘位的地盘,刘位拒不让路,就此发生龃龉之事,麾下士卒差一点大打出手,赵立无奈之下,只好报请东京留守杜充居中调停,双方这才化干戈为玉帛。
刘位后来被山东盗贼张文孝所杀,其子刘纲虽然袭封了滁濠镇抚使,却因领地失陷于贼手无力夺回而从未踏足过一步,浪得虚名而已,最终被朝廷收回了世袭的镇抚使。
现如今的刘位父子还在京东第四将这个地方系将禁军里厮混,听说新任签书枢密院事李纲已经到了自己的辖区,自然得亲自出城迎接了。
李纲心里有事,对待刘位父子显然没有赵立热情,彼此见了面略略一叙,一行人便直奔位于城中繁华地段的鸿庆宫而去。
南京鸿庆宫又名圣祖殿,乃是赵家原庙所在地,占地面积好几百亩,屋舍殿宇不可胜计,可以说是应天府的标志性建筑,朝廷每年都要在此地举行规模宏大的祭祀仪式。
太上皇行宫奉迎副使宇文虚中选择在这个地方和奉迎正使李纲碰面,一是甭管来多少人,吃住都很方便,二是好找,甚至不用打听,顺着南北通衢大街往前走就能摸到门口。
李纲、黄经臣等一干众人在刘位父子的引领下,只用片刻功夫便来到了鸿庆宫。
李纲没有想到,站在宫门前迎接自己的同行伴当,除了新任尚书右丞宇文虚中,还有右正言赵鼎,监察御史张浚,左班都虞候刘锡,侍卫长蒋宣以及十位腰悬佩剑背负黑漆寸札弩的紫衫戎衣汉子。
一路之上又是班直卫士,又是禁卫亲从官,现在连随行护驾的侍卫长和金瓜武士都赫然在列,这阵容都快赶上皇帝微服出巡了......
李纲一边暗暗吃惊,一边和众人一一见礼,轮到监察御史张浚的时候,这个平常最喜欢抗上的昔日下属,忽然上前一步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道:
“翁彦国拥兵自重,擅自截留输送东京的上百艘运粮纲船,大有不臣之心,请李枢密示下,我要不要参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