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近四更天,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这是黎明之前的至暗时刻。京城北郊一带风声鹤唳,杀机四伏,随时可能爆发大规模的步骑冲突。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金国渤海军和常胜军的头领却因为指挥不统一的问题,在京郊荒野的一座破庙里发生了内讧。
“尔等身为降将,寸功未立,既已贻误战机,何敢口出狂言?老夫特奉四太子之命督师攻城,凡违命不遵者,可以就地格杀勿论!”
郭药师现如今正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可巧的是,渤海千户挞不野偏偏喜欢痛扁落水狗。
他见对方居然喝着小酒肆无忌惮地挑衅自己,不由勃然大怒,当即扬起手里的牛筋小马鞭狠狠抽了过去。
郭药师久经战阵,又在当打之年,练就一身格杀斗技,怎么可能被他轻易打中?偏头一躲就完事了,不过没想到的是,对方的鞭身虽然落了空,鞭梢却趁势扫中了他手里捏着的三足纯银酒樽。
就听“呯”的一声,银樽猛地甩到铜制焚香鼎炉上,瞬间由精致无比变得惨不忍睹。
郭药师慌忙弯腰捡起来捧在手心里,只瞅了一眼,那副络腮红脸膛当即便气绿了:
“来人,速速来人!给我把这个不知死活的老匹夫拿了!”
他这番声色俱厉的怒吼,很快就把麾下四大彪官龚诜、赵拱、韩璧、高望召唤来了。
这几个人全是从铁州开始就跟着郭药师一起厮混的结拜把兄弟,听闻渠帅跟渤海千户闹翻了,当即带着各自的亲卫随从,冲进庙里就把挞不野和十几个渤海蕃兵给围住了。
直到被对方摁倒在地上狠狠摩擦,挞不野也没搞清楚郭药师究竟是什么狗脾气一一方才用马鞭猛抽过去,好像也没见这厮怎么生气,此刻却因为一个拽坏了的小酒樽大发雷霆之怒,这也太奇怪了吧?
孰不知,看似区区一个三足纯银酒樽,可是对于郭药师来说,意义却非同寻常。
话说当年常胜军归顺大宋之后,道君皇帝为了稳住这支虎狼之师,可以说下了血本,不光让他们的首领郭药师位列三孤,成为独当一面的边关大帅,还罔顾君臣之道想方设法讨其欢心。
最变态的做法是,得知郭药师酷爱美酒,老昏君不仅忍痛割爱把窖藏多年的绝品佳酿一一小槽真珠红贡献出来,还特意安排驿站每天用三足纯银酒樽往燕山府传送一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不间断,直到三姓家奴喝腻歪了才算完事儿。
这份孝心说出去都能感天动地,怎么可能感动不了肉胎凡身的郭大降将?
如今宫廷绝品佳酿小槽真珠红早就没得喝了,仅剩下一只用以缅怀美好往事的三足纯银酒樽,也被挞不野这个老匹夫给毁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郭药师越想越来气,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亮闪闪的方形物什,照准挞不野的满脸横肉猛拍了过去,与此同时嘴里还骂骂咧咧道:“老匹夫!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挞不野听他说得严重,顾不得抚慰火辣辣疼痛的脸颊,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看了看,登时就傻眼了。
这是一枚由纯金打制而成的牌符,长约五六寸,宽约二三指,正面阴刻着一只吊额白睛大虎的虎头,背面镌刻着大金皇帝吴乞买的女真大字花押,正是渤海千户挞不野梦寐以求的虎头金牌!
要知道,在大金国持有金银信牌是身份特殊的象征,既可以当作空名宣头,也可以作为军中特使到阵前督战。
一般情况下百户赐以木牌,千户赐以银牌,万户赐以素金牌,至于虎头金牌,那是专门给立有赫赫战功或肩负特殊使命之人准备的一一在开国之初,只有独挡一面的特将才能持有见官大一级的虎头金牌。
挞不野直到此刻才明白郭药师为何如此跋扈,原来有大金皇帝吴乞买在背后撑腰!
如今看来,别说自己一个小小千户,既便是四太子兀术亲莅此地,恐怕也难以压制这三姓家奴一头。
罢罢罢,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老老实实俯首听命吧!
他刚刚毕恭毕敬地朝着郭药师唱个肥诺,就在这时,小破庙外面突然传来了“咚咚咚”的战鼓声响。
闻鼓进击,闻金收兵,这是南朝将帅号令三军的指挥信号。
众人一窝蜂全都跑了出去,但见北面数里之外的地方火光冲天,人喊马嘶,似乎正在竭力闹出泼天的动静。
令人费解的是,战鼓却是从酸枣门方向传过来的,从这么远的距离还能发出震耳欲聋的动静来判断,至少同时擂响了十面牛皮大鼓。
这是谁啊,搞出如此大的阵仗?
郭药师皱着眉头喝问道:“挞不野,渤海军殿后者何人,为何事先并无半点敌情通报?”
挞不野老脸一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方才只顾着急行军往前赶,压根没想到会有宋师胆敢抄袭他们的后路,所以没有采取任何防备措施。
“渠帅!俺家很可能已经被南军包了饺子,怎么办?”
赵鹤寿狠瞪了一眼挞不野,然后十分焦急地看向常胜军的主心骨。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哼,我就不信完颜家的狼崽子们会见死不救!”
郭药师背南面北,直直地盯着冲天火光和滚滚狼烟,似乎要透过眼前的重重黑幕,看清楚背后的一切。
“传我命令:渤海军据北而守,常胜军据南而守,以东岳庙为主阵之地,全师人马固守待援!”
“先锋佐官赵鹤寿听令:速持本帅特使金牌,传檄契丹千户耶律马五,暂停攻袭封邱门,立刻会同常胜军刘舜仁的两千精骑,火速向东岳庙靠拢!”
…………
事实上封邱门的攻御战才刚刚拉开序幕没多久,韩世忠的捉杀军正兴高采烈地往城下射弩箭,滚檑木,抛巨石,泼火油……全师上下捋起袖子轮番上阵,忙得不亦乐乎。
契丹千户耶律马五此时正和常胜军副先锋官刘舜仁骑着高头大马,并绺屹立于距离封邱门濠河两三箭之地的一处高坡上观敌瞭阵,在他们身后即是黑压压如铁树石林一般整齐肃穆的常胜军两千精骑。
耶律马五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人马鬼哭狼嚎,损兵折将,直恨得牙根痒痒却无可奈何。
今晚的夜袭攻城准备比较仓促,总共只带来了一千步战士卒,攻城器械也只有云梯、撞车和投石机,连重弩和冲楼都没配齐便匆匆忙忙地跑过来送死。
咚,咚,咚……
从酸枣门方向突然传来了进击战鼓的声响,沉闷舒缓而又威武雄壮,一声接着一声,重重地撞击着敌我双方的耳膜,听得人或热血沸腾,或心惊肉跳。
职业军人尚且如此,训练有素的战马更是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在配合着鼓点猛刨前蹄的同时,或引颈长嘶,或打起一连串干脆利落的响鼻。
在这种情况下,只需骑士轻轻一抖缰绳,它们便会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去。
“难道情况有变?”
刘舜仁侧头望向契丹千户那张大马长脸,狐疑地问道。
“废话!”
自家兄弟在前方打死打生,拼死拼活,而常胜军的精锐骁骑却抱着臂膀在后边看热闹。
契丹千户耶律马五的心一直在吧嗒吧嗒往下滴血,语气自然不会好听了:“酸枣门守军已经擂响了进击战鼓,除了出城邀击之外,难道像尔等这样坐山观虎斗?”
刘舜仁被他莫名其妙一番抢白,不仅没有生气,反倒乐呵呵笑道:“贵军主攻,我师策应,这可是皇子郎君亲口传达的将令。刘某乃是一介降将,万万不敢与阁下争抢首登之功。”
“首登之功?”
耶律马五登时气结,像今晚这种战法平生闻所未闻,别说首登破城了,麾下一千将士能够有三分之一全身而退就算是万幸。
其实不只是耶律马五,刘舜仁也猜不透四太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俯首听命,人家叫干啥就干啥,其它的想多了太费脑子了一一当然,如果真有脑子的话。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渐渐地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西北方向突然跑过来一支骑队,借助对方摇摇晃晃的昏黄马灯,以及护旗傔兵手里的油松火把,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们肩甲上那两道随风飘舞的白色绦带。
“郭药师的人来了?”
刘舜仁微微一愣,随即催马迎了上去。
对面那支五十人的骑队如旋风般冲了过来,为首之人离老远就高举着一个亮闪闪的物什大声嚷嚷道:“金牌郎君有令!着令常胜军刘舜仁、契丹军耶律马五,速速率部赶往东岳庙集结!”
哪来的金牌郎君?
刘舜仁不禁心中直犯嘀咕,莫非是四太子已经亲莅此地了?
要知道,在大金国只有完颜家的狼崽子们才能被冠以郎君之谓。
他正兀自疑惑,对方为首的骑士已经冲到了近前,仔细一瞅,原来是郭药师的结拜兄弟、常胜军先锋佐官赵鹤寿。
“赵老二,你奉何人之命前来传檄?”
“还能是谁,当然是俺家渠帅啊!”
“你家渠帅?”
刘舜仁略加思忖,旋即猛地敲了敲额头,果真是没长脑子啊,怎么把大金皇帝亲赐郭药师完颜国姓这茬给忘了。
三姓家奴,当然得名符其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