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鸿庆宫,礼宾院,厅事房。
落日余晖透过直棂窗倾泻而入,翁挺将两扇格子门重新打开之后,光线暗淡的正房外屋里登时便亮堂起来了。
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就是李纲当下的态度。
翁彦国呵呵一笑,挪动两条柯基小短腿,蹒跚着走到与李纲对坐的另一侧。
桌案边上那只刚刚被宇文虚中捧在手心里的冰裂纹茶盏还在冒着热气,他瞥了一眼随口问道:“伯纪方才正与何人叙话?”
李纲绷着脸一声不吭地伫立在原地,不是不屑于回答,而是隔墙有耳,跟此人有关的话题,一句都不能说。
翁彦国以为这个刚刚当上宰执大臣没几天的姻侄,还在对自己由祠禄官起复为京辅漕臣之事心存介蒂,于是吭哧吭哧地把宇文虚中方才坐过的四出头官帽椅搬到他身边,同时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式说道:“伯纪啊,这里面的事情颇为繁复,你姑且坐下来,听我慢慢解释嘛。”
李纲听他这么一说,方才撩起袍衣重新落座。
“实不相瞒,我也是身不由己啊,”翁彦国不愧是官场老油条,一张嘴就要往外甩锅,只听他一边叹气,一边压低声音说道,“诶,年前上皇去亳州烧香,途经本地,行宫恭谢使蔡攸亲自到我府上传诏,说是上皇有谕,江淮京东诸路乃是朝廷臂指重地,须择能臣干吏经略漕事......”
“上皇有谕?”李纲眉头一蹙,随即打断他的话问道,“这么说来,你手中握有上皇御笔墨诏?”
翁彦国略略一怔,旋即摇了摇头。
李纲鼻子里轻哼一声道:“没有御笔墨诏,仅凭一句上皇有谕,蔡攸便将奉祠官起复为京辅漕臣,朝廷法度何在?岂非咄咄怪事!”
拿个鸡毛当令箭倒无所谓,关键是大大小小的各级官吏还都无条件服从,这就耐人寻味了。如果翁彦国所言属实的话,足以证明蔡攸一伙根植在地方官府里的势力已经大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伯纪啊,你大概有所误会,”翁彦国抖动着胖脸上的赘肉,勉强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耐着性子给他解释道:“当初蔡攸亲传上皇口谕,并虽委以专权重任,而是令我就地辅佐徽猷阁待制宋焕,共同经略江淮京东诸路漕事,宋焕一走,制置转运使这副担子才正式压在我肩上。”
其实李纲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区区奉祠官会有这么大能量,现在总算弄明白怎么回事了,难怪当地官府上下一心公然与朝廷对着干,原来蔡攸的妻弟宋焕此前一直留在南京陪都坐镇指挥,翁彦国充其量只是助纣为虐的帮凶而已。
“宋焕是何时离开应天府的?”得知姻亲只是从犯,李纲紧绷的神情稍微有些松驰,语气也慢慢缓和下来。
方才一番口舌总算初见成效了,翁彦国暗自长出一口气,连忙回答道:“十几天前李太宰、王中书、赵门下和蔡同知一行四人路过本府,就下榻在鸿庆宫礼宾院里,宋待制亲自在这里作陪,据当值监门官说,他们闭门谢客,彻夜密谈,天还没亮便一道出城去了,事态之急切,由此可见一斑!”
果然是怕鬼就有鬼啊。
李纲听他说完,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随后走到堂案前面,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此前太上皇迟迟不肯起驾回銮,无非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朝廷革新力度比较大,担心京城不安全,这才传召自己或者吴敏过去当面解释清楚。
现在好了,先是京城士庶官员伏阙上书,然后是皇帝下旨诛杀三名蠹国巨贼,紧接着四位宰执大臣集体弃国逃遁,现如今他们已经离开应天府前往淮甸,要是再跑到镇江在太上皇面前乱说一通,到时候别说是我李纲,任谁都没有回天之术......
“伯纪啊,”翁彦国眼见这位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姻侄已经乱了方寸,赶紧趁热打铁规劝他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你和吴敏力谏上皇禅位于太子,众人皆以为得计,如今看来岂非祸端?”
“常言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蔡攸一直都很欣赏你,这次去镇江奉迎上皇,能不能功成身退,全凭他一句话,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翁颜国这番话看似肺腑之言,其实说得比较含蓄,不过李纲一听就明白了,无非是告诉他,上皇复辟是早晚的事情,只有蔡攸才能保住他的身家性命。
“李某乃钦命大臣,日后何去何从,用不着你来替我操心!”
李纲正为李邦彦那伙人的事情烦燥,哪有心情听翁彦国罗里吧嗦,当下踱步到他面前冷冷诘问道:“阁下既是当地主政官员,拦截各地勤王兵马,扣留东京运粮纲船,究竟意欲何为?”
翁彦国自始自终都把李纲看作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自家人,没承想对方不是摆宰执大臣的官架子,就是兜头泼冷水,动辄扣帽子,丝毫不讲姻亲情面,是可忍孰不可忍乎?
“李枢密何出此言?”翁彦国涨红着大胖脸,徐徐起身抗声而言道,“下官奉上皇口谕就地起复,自然要奉上皇口谕行事,何罪之有?”
又是上皇口谕!
李纲登时气结,明明知道对方是在拿太上皇做挡箭牌,却投鼠忌器,无计可施一一现如今太上皇俨然已经凌驾于朝廷之上,在新旧权门一手培植起来的地方官吏眼中,他的话就是圣旨,这个时候自己既然不能跑到镇江求证,也就没办法当面予以反驳。
李纲干瞪眼不吭声,翁彦国双手撑着官帽椅直喘粗气,两人僵持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老于世道的翁彦国主动打破了沉默:“伯纪啊,咱们是姻亲,我知道此事让你为难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上皇为何要让下面的人这么做?”
两条柯基小短腿难以长时间支撑超重的身体,翁彦国顺势坐回官帽椅里,继续摆弄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当今陛下自登基以来,外攘虏寇,内革时弊,为肃清权宦流毒,不惜拿梁方平那样的巨珰大阉开刀,既便上皇可以容忍,唇亡齿寒,童贯等人焉能坐视不理?”
“伯纪啊,你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吗?”翁彦国说到兴头上,抬手一指斜对面道,“方才和你叙话的是尚书右丞宇文虚中吧?其兄宇文粹中乃是蔡京的甥婿,眼下又是恭谢行宫副使,他们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二圣不睦,将来若是反目成仇,大动干戈,不管谁输谁赢,宇文兄弟皆可立于不败之地,你我何不效仿......”
呯!
宇文虚中此刻正躲在堂屏后面的内室里偷听墙根儿,李纲情急之下,伸手抓起他方才用过的那只冰裂纹茶盏,用力掷到翁彦国脚下,与此同时厉声喝斥道:“大胆翁彦国!诽谤两宫,诋毁朝廷大臣,再敢口无遮拦,搬弄是非,我现在就将你槛送京师!”
这一嗓子足够响亮,再加上瓷器爆裂声,不光把翁彦国震得头脑发懵,就连在院外等着看笑话的张浚、黄经臣等人也都惊呆了。